第15节
周遭原本起哄看比试的人,走的走,静的静,也仍有那么几个胆大的,真偷眼来瞧这碧阳谷大弟子的笑话。
云慎更是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先是冷眼看着,这会见李畴果真动了气,非但没劝,反倒有些火上浇油,轻快开口,道:
“我原也不愿收的,只是——”
眼见是要把李畴气得双眼直瞪,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也炸开来,兴许正是为他这神情所慑,这回,陈澍倒一反常态,竟本能地嗅到了些许火药味,伸手去拽云慎那衣袖。
这边云慎才说了半句,被她暗地一拽,竟也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抿了抿唇,同她一对视,便又挪开视线,也把被她抓着的衣袖抽了出来,只是确实不再开口,由她接过了话题。
毕竟是陈澍,虽然接过了话头,圆得却是磕磕绊绊。
“是的,他原本是不愿意收的,因为李大侠这玉实在宝贵,一看便知价值连城,落到我等草莽手里,就好像那烫手山芋,思来想去,还是不够稳妥,可不就只能请云兄帮忙保管一二……”她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道,“我知道李大侠必是信守承诺,不会食言的!”
李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但他仍是愠怒地盯了眼云慎,又瞧瞧眼巴巴瞅着他的陈澍,气笑了,恨声来了句:“是啊,谁叫你是我的‘恩人’呢!”
闻言,云慎也轻笑了一声,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温言应道:“也是碧阳谷名门正派,才有李兄这等有恩必报,与人为善的仁义君子。”
再如此着重地提碧阳谷,那些偷偷在听的人,毕竟是来观赛的,多少听说过这九小之首,就算是不认识李畴的鼎鼎大名,这回也能听出他的身份非凡,于是四下更静了,仿佛生怕云、李二人不知道周遭人都在偷听一样。
原本拥挤的人群也在不经意间让出了一个小圈来,午后那有些刺眼的日照甚至能一路落到李畴繁复的袍脚上,显得色彩愈发鲜艳了。
“是啊。”他也冲着云慎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来,咬牙切齿,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诚然,诚然!既然这位仁兄都这么说了,我来给你们带路——这边请吧。”
说罢,李畴气得连云慎的脸色也不看,便怒气冲冲地扭头,有路人正听得专注,以至于他一回头两人便四目相对,李畴黑着脸喝了一声“还不让开!”,便抬腿往前走去,把那路人吓得侧身一躲,几乎要自己把自己绊倒在地。
陈澍见状,自觉完美应付了过去,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回头对云慎心大地笑了笑,道:“他果真愿意带路!咱们走吧!”
“……你真觉得他情愿带路?”云慎整张脸都在阳光下,仿佛揉开了,笑得很温和,只道,“没听出来他方才在暗讽你我么?”
“啊?”陈澍眨眨眼,问,“真的假的?哪句话?”
“假的。”云慎一指前方的李畴,道,“不是要跟着他走么?还不快些。”
——
抽签处果真不在这十二个楼阁之外,却也不在这十二楼阁之中,或者更严格来说,不在这十二擂台之上。只见那李畴分开人海,一路往那一个时辰前那沈诘曾坐着观赛的擂台口。
坐在门外案前的官差听见有人来,头也不抬地清了清嗓子,道:“方才未曾登记领号牌的,参赛资格已然作废,不可再……诶,你闯什——”
那人终于抬头,同李畴对视,不等李畴冷冷开口,那人便自己把最后半句未曾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但也许是一时反应不过来,那官差还呆愣在原处,直到李畴不耐烦地卸下腰间挂牌,厉声道:“还不快开门?误了事你当得起么?”
“这就开,这就开。烦劳尊驾在此稍后。”那官差连连拱手,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钥匙来,神情惶愧,不过看了一眼李畴身后的陈、云二人,似是要问,又被李畴狠狠一瞪,他立刻便闭紧了嘴,什么也没说便带着三人往那搂阁里去。
进了楼阁,乍一看,这日字号擂台,与方才陈澍与花面婆婆相斗的玄字台,没有什么不同,敦实的木梯旋转向上,只在尽头能瞧见一丝光,却也映出了阴凉楼阁内飘散的灰尘,如雪如雾,随着大门被重重关上,这些星星点点也好似被推开一样,波纹一般散开,隐去,又汇回到光线之下。
这一散一显,地上的一道划痕一般的阴影便显露了出来。
李畴站在最前,陈澍只好从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好奇地看着那个官差蹲下身来,用那把钥匙不知往哪里一插,再一推,这木头铺成的地板竟生生地断开来,被推至下方,脚下数阶的楼梯就这么出现在他们面前。
按理,再往下走应是地下了,可这“木门”一开,内里确是灯火通明,石壁的墙,白砖的梯,在灯火映照下,纹理分明,雕工精细,瞧着比这楼阁上的擂台还要华贵几分。
“没见过世面”的陈澍不禁小声惊呼,便听见身边云慎低笑了一声,空旷的楼阁里,这声笑自然被陈澍听得清清楚楚,她怒而转头,却又被云慎摸着脑袋扭了回去。
她鼓着腮帮子,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回了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反应过来后,有些恼怒地躲过了云慎的手,一时不察,硬生生撞上李畴的背。
云慎又笑了一声。
李畴眼皮跳了跳,眼神死死地盯着那官差。
只有官差什么也没发觉,终于将那木门完全打开。他站起身,伸手示意,又道:“您请,不过抽签似乎已然开始了。”
李畴冷哼一声,好似不愿解释,但又不得不解释一般开口:“我也不是为了抽签来的。”
那官差本就只是好心提醒一句,怎么会当真在乎他是为何而来,当下只顾赔笑,也不出言劝了。于是李畴就算一肚子抱怨也无从说出口,深吸了一口气,又哼了一声,一摆衣袖,先行下去了。
陈澍跟在他身后,很是迫不及待地走下去,“砰砰”下了两级台阶,正在云慎也要随着一起下楼时,只听见她又“砰砰”地往回走了两步。
然后,她那颗头便这么从楼梯口探了出来,浑似从地里长出来一样,发尾一扫,眼神灵动地盯着那官差。
“谢谢了!”她脆声道。
“啊?”那官差约莫是跟这群横来直往的武林人士处惯了,还真全然不曾料到陈澍这一句,面上先是诧然,尔后又有些无措,结巴道,“姑娘不、不必,是我、我职责所在……”
陈澍说了这句话,又一溜烟跑了下去,云慎也同这官差点了点头,一路向下行。
这地下楼梯并不远,笼统也不过一层的高度,墙边两盏烛火,便足以把这一路照得通明,三人很快走到地下房间的门口,站定。
陈澍期待地瞧着李畴,问:“要敲门么?”
李畴却没应,瞥了她一眼,伸手便把门径直推了开来。
只见这房内甚至比那烛火照亮的石阶还要明亮几分,几乎如同地上厅堂一般,不过是少了窗户,墙上有些空荡荡的。房内摆着十余把红木交椅,正中央那两把,其中空着的显然属于沈诘,旁边两排排开,一直排到门口。
李畴推门这空当,坐在门边的好几人转头来看,其中便包括何誉。此处只坐了九小门派之人,另一个有些眼熟的,坐在尽头,身后也站着几个同样服饰的弟子,自然便是碧阳谷弟子,此时见了李畴,不知为何,好似老鼠见了猫,腿还来不及迈,就猛地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带得那椅子都险些被推开。
“这不是李少侠么?”坐在顶头另一把椅之上的男人开口,笑着道,“怎么,不放心,要来瞧瞧?”
“我不放心?”李畴道,“盟主真会说笑,不过路上捡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庶民,听说是同何誉何兄相熟,我充一回好人,把这两人领过来罢了。”
“哦?”盟主道,问何誉,“这是你们寒松坞的人?”
“我——”
陈澍不过说了一个字,何誉就急忙抢下话,把事情尽都兜在了身上,道:“是的,是在下安排不当,与他们走散了,还要多谢少谷主帮忙领路。”
“少谷主”三个字一处,李畴这才满意了,回头得意地瞟了眼陈、云二人,又稳稳当当地受了何誉一拜,慢吞吞道:“不必谢,我也是与人为善,举手之劳。”接着,几乎真像个孔雀一样昂首往那碧阳谷的位置走去。
这边何誉忙伸手招呼陈、云二人,只是他手里招呼,面色却不见喜悦,视线仍跟着李畴走,一路看着李畴走至椅前,那碧阳谷弟子躬身给他让了位置。
“怎么了?”陈澍发现他的视线,问。
何誉摇摇头,叹口气,他视线还落在碧阳谷一席,只手把已然抽出的签摊平,给他们二人看。
房间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啊?”
陈澍本能地捂住嘴,随即又发觉这声惊呼并不出自她,而是来自那房间尽头——李畴。
已然坐下的李畴双手紧紧抠在扶手上,双目炯炯地瞪过来,眼神凶得似乎下一秒便要吞了这三人一般。一旁那弟子伸手挡着嘴,显然方才刚把这抽签的结果告知了李畴。
只见那被何誉摊开的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第二十四章
“轮空。”
也怪不得李畴气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也失了态。
不提他这回来本是带陈、云二人来找何誉,虽不是出自本心,也算是帮寒松坞做了件好事,算得上是好心相助,单说这签便是浇在热油上的一粒火星子,足以教这个碧阳谷大弟子勃然大怒。
第二轮抽签,抽的并不是捉对,因为这哪个门派对上哪个门派,向来是有规有矩的。
论剑大比每五年办一次,但这五年之中,连那些参赛的江湖人士都换了一茬,每个门派势力自然也有所变化,这论剑比为求不得罪各大门派,统一条件——有时是收徒数量,有时是参赛人数,最奇怪的一届搞了个十五门派内部投票——换句话说,也就是在江湖上的认可度进行排序。第一对倒一,第二对倒二,如此一来,排在前面的自然可以宽心,这也是为何李畴并不在意这小小的一次抽签。
一共九个门派,八个互相比试,自然还剩下个门派,打也不是,不打呢,选了哪个,其他八个门派必是不服,于是便有了这抽签仪式。这签只是抽取那八个门派中最“幸运”的那个,可以不必与第二轮争夺。
这便是轮空。
轮空自然是好,不必费心费力打这第二轮的硬战,但这不过是排在后面的几个门派的想法。对于李畴,对于碧阳谷而言,若是不轮空,稳稳坐在第一宝座的碧阳谷,也不过是要多打一轮寒松坞罢了。
有先前的恩怨在,对于他们而言,这赢下第一场仗,甚或比要挺进第三轮还更为重要。
为此,整个碧阳谷是卧薪尝胆,勤奋苦练,不仅勒令各个弟子精进自身,还派人专门去钻研了流传于世面上的几种寒松坞机关,寻找破绽,甚至亲自在谷内偷偷办了几次模拟战,就为了在这次论剑大比中一雪前耻。
对李畴而言,还未到点苍关就在那淯水之上撞见何誉,已是出乎他的意料。以他傲慢的性子,瞧见独独何誉孤身一人代寒松坞闯这论剑大比,不会因此而放心,只会觉得寒松坞仅派何誉一人,怕是赢也赢得落人口实,教人不快。
但这也是建立在两派都未抽到轮空一签的基础之上。
要知道,等过了第二轮,进了第三轮,这五个门派只会被分进不同论剑台之上,同六大门派及十二个江湖散人相争,彼此互不相撞。到时候,别说是碧阳谷能否再坚持到下一场,就说是这何誉,虽然侥幸抽到了轮空,保住了第三轮的名额,可等到下轮与六大门派对上,他只一人,对上六大门派和从成百上千江湖人士中厮杀出来的十二人,那是决计赢不了的。
一言蔽之,哪怕碧阳谷今次发挥再好,哪怕一路打到最终决战,甚至拿了头名,直到何誉从点苍关卷铺盖走人,这碧阳谷都无法同寒松坞对上,分个高下,更无法如同那碧阳谷弟子五年来含辛茹苦、就为了这一刻那样所期待的“一雪前耻”。
退一步说,若是碧阳谷这番如愿,跻身六大,以寒松坞的实力,除非下次还这边走好运,恐怕几十年年之内,两派都再无一争高下的可能了。
数十年以来,碧阳谷寒松坞两边打得不可开交,不就是因为这两个门派从未在第二轮抽签抽过轮空,才能次次都对上,次次都闹得一地鸡毛。有此前情在,习惯了第二轮要对上寒松坞,李畴恐怕根本从未想过轮空这个可能。
用煮熟的鸭子飞恐怕都无法形容此刻的情况,因为这“鸭子”可不仅是煮熟了,是已经盛盘上桌,被人精心切好,浇上汤汁,热气缭绕,已经在这桌上放了五年,甚至五十年。李畴是端着碗,捏着筷,等着一声“开席”便要下嘴了——
就在此时,被何誉这玄妙的一手好签叫停。
数十年,多少届论剑大比,寒松坞从未抽到过轮空,偏偏就在今天,在这个李畴捏着鼻子把陈澍云慎带来就为等着何誉对他感恩戴德的前一刻,何誉抽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陈澍问,“何兄不必打第二轮了?”
房内本就静得落针可闻,她说话又无丝毫克制,虽然不是撑着嗓子大声在喊,但也是清脆得连远在房间尽头的几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是。”何誉还未答,那盟主便应下了,起身走过来,笑眯眯道,“多少年了,你们寒松坞终于走了一回运,也算是熬出头,不必再在第二轮拼下血本了。”
何誉见状,忙也站起来,对着那盟主行礼,连道:“盟主夸张了,侥幸而已,侥幸。”
那盟主大笑三声,刻意地回头瞧了眼正黑着脸看这边的李畴,又俯下身,低声道:“你瞧李畴那小子气得哦,我还担心他不在,见不到这场好戏呢!”说罢,又笑着打量了一下陈、云二人,还伸手拍拍云慎的肩膀,全然不顾李畴正瞧着呢,乐呵呵地推门离开了。
有他当先,接下来的几人也都来向何誉道喜,大多数人陈澍都不曾见过,只有那日捉应玮回去的女剑客还勉强算得上有一面之缘。那女剑客也是第二个来的,冲着何誉干脆地道了声“恭喜”,话虽短,却是眉眼弯弯,瞧得出是真心来贺,除却她,也不知另几人中,有几人是真心,几人是随大流,又有几人是单单想瞧李畴的笑话,总之一时间是贺喜声不断,倒显得这一签是众望所归了。
唯有一个长老模样的僧人,走在最后,只对着何誉鞠了一躬,何誉倒还像是要同他说些什么,只是犹豫了一下,不曾说出口,也抱拳回了一礼。
“这是有什么渊源么?”人走了,陈澍小声问。
“有的。”云慎也不知在想什么,随口接话道。
陈澍仰头,充满兴味地瞧着云慎,还拽拽他的袖子,把那马尾直往他身上甩,轻声催道:“……有什么渊源?你快说啊!”
“我怎么知道?”云慎这才回神,慢悠悠地侧脸回她,朝面前何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这寒松坞的渊源,你该问何兄,怎么来问我?”
“你不知道?”陈澍立马松开拽着云慎袖袍的手,瞪着他,气呼呼道,“你不知道你乱应什么?”
何誉见状,只好又来拦,嘴里道:“也没什么……慧空大师今次是代须陀寺来抽,他们上次还是行六,前年有高僧坐化了,武林中人难免见风使舵,因而今年掉到了第八……”
他说着说着,叹了一句,不再说了,陈澍正认真听着呢,眨眨眼睛,问道:“然后呢?”
“你行九寒松坞轮空,他行八的须陀寺自然只能与我碧阳谷对上,自然是哑巴吃黄连。”何誉未答,却有一强忍怒意的声音传来,听着熟悉极了。
陈澍抬头一瞧,众人都走了,除了他们,这房中只剩碧阳谷一行,方才说话的正是李畴,此刻已走到了门边,站在何誉前方,死死盯着何誉案上那“轮空”两个字,又瞪了何誉一眼,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
这回不比在船上,他身后那几个弟子,本就胆战心惊了,一点没了仗势欺人的心思,灰溜溜跟着李畴往外走。
只有陈澍一人没看懂,觉得李畴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热心地高喊道:“就算没轮空也不必这么气呀,我看你们实力不错,应当能过的!”
李畴自然不会回她,不仅他没回,门外还“彭”地传来了的一声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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