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

  五黄六月,焦金流石。
  浮曲阁,兰堂绮席,台上戏正好,唱的是一出《天女散花》。
  丫鬟上楼通禀,不多时出来道:“侯爷吩咐诸位公子小姐等候。”
  谢桓当然也想让儿女尽快出出风头,可薛珩出去了没有回来。
  他们只好在浮曲阁暂时等待,谢疏安也在这里,相互打了个招呼,分别落座后,丫鬟上前奉茶。
  “这出戏点的不好。”谢疏安靠在椅子上,淡淡的说,觉得不大适合未出阁的女儿看。
  谢疏霖目光别有深意地,扫了谢兰庭一眼,不阴不阳道:“怎么不好,古有三姓家奴,今有二姓之女。”
  这是在借比方,讽刺谢兰庭趋炎附势。
  兰庭还没说什么,谢疏安就先反手一扣茶盖,横了二弟一眼,沉声制止:“疏霖,说什么呢?”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谢兰庭不仅没气恼,反拊掌笑道:“二哥哥好学识,不过这二姓之人,终归是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就怕是有些人呀,根本看不清自己姓什么。”
  谢疏霖动了动唇角,一口气闷在胸腔里,脸气得通红,最后,别过头冷冷道:“长了一张天生说歪理的嘴。”
  “嗐,说什么三姓家奴,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如今不也青史留名了吗。”谢兰庭侧了侧身体,靠在左边的扶手上,冷冷地斜睨着他:“二哥若是少耍两句花腔,将这些功夫用在练功上,也不至于折了腿,这三姓家奴的人中吕布,你虽做不成,至少一个赝品,也不是不成的。”
  谢疏霖年少气盛,自尊心被她激了起来,脑子想都不想,就反唇相讥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做什么赝品!”
  谢如意被气的手抖,二哥怎么这么蠢,三番五次地被牵着鼻子走。
  谢兰庭的后半句话,说的相当重。
  谢疏安隐隐有种感觉,她生气的不是说她,而是谢疏霖刺的那句三姓家奴。
  但他也只是猜测,再看谢兰庭,已经恢复了温柔清和的神情,对谢疏霖的怒目而视,置之不理。
  兰庭忽然转过头来,挑了挑眉,谢疏安愣了一下。
  其实,还真挺……好看的。
  谢家的孩子里,谢兰庭是最会挑地方长的。
  谢桓从二楼下来,见到谢兰庭也在,眉头就没舒展过,生怕她做出什么让人贻笑大方的举动,又恐她口无遮掩,不会看场合说话。
  不过,若是谢兰庭太会看人下菜碟,谢桓心里就更不痛快。
  但是,谢如意生得……的确不如长女出挑。
  谢桓心里暗叹可惜,不太想理会谢兰庭,咳了一声,等谢如意回过头来,说:“如意,先让你姐姐下去。”
  谢如意心中微喜,翘起了唇角,应道:“是。”
  她对谢兰庭心情异常矛盾,一边惦记着她安安分分的,能帮自己顶替了尚家的婚事,一面又希望将她贬低的一无是处。
  ————
  浮曲阁上,正是济济一堂,高朋满座。
  他们的座上宾,也已经回来了,施施然地撩袍落座,含笑道:“劳烦诸位久等了。”
  谢桓提出想让自己的女儿,来拜见一下大都督,今天来做寿的,大多是侯府的亲朋,薛珩出现在这里,让他们不由得对庆安侯刮目相看。
  “二小姐我就不见了,大小姐倒是可以一见。”薛珩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茶水,皱了皱眉,太浓了,似是不喜欢这样的酽茶。
  “这……”谢桓压根就没想,让谢兰庭出现这种场合里啊。
  “薛大都督此番前来,”一旁的谢三爷试探下薛珩的目的。
  薛珩见竹帘后丫鬟去了,淡淡的说:“谢老夫人的大寿,某作为晚辈,不来不合适。”
  “晚辈?”有人问了出来:“这话从何说起?”
  薛珩泰然自若:“毕竟,我家女孩尚在侯府,怎可不来致谢。”
  这句话,如同炸雷一般,落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谢桓居然如此狡诈,早早就勾上了太子不成。
  谢桓则惊疑不定:女孩,什么女孩?难道说的是谢兰庭,那谢兰庭所说的意中人,莫不也是……
  楼下,谢如意正趾高气昂道:“长姐,父亲让你先回去吧。”
  这时,丫鬟过来,轻声道:“侯爷请大小姐上去拜见大都督,二小姐回花厅去吧。”
  “好,我这就……”谢如意说着,就要起身跟丫鬟上去,她霍地抬起头,看向丫鬟:“等等,你说谁?”
  丫鬟眨了眨眼,说:“奴婢说的,是大小姐。”
  谢如意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沌,浑浑噩噩的,谢疏霖也不敢置信地转头,将目光落在谢兰庭的脸上。
  一旁的谢疏安反应很快:“快去吧,兰庭。”
  被点名的兰庭这才站起来,点了点头,跟着丫鬟上楼去了。
  谢如意灌下半杯茶,从苦涩中回过神来,恨恨地想,这算得上是什么好事,说不定是个什么样的粗人呢。
  谢桓等的心焦之际,丫鬟抬手撩起湘妃竹帘,少女落落大方的走上来,袖盈清风,举止从容,抬首露出一张清透的面容。
  谢桓略微满意,招手让她进来,摆出慈父作态来,对众人说:“这是我府中寻回的女儿。”
  此时栏外天外云浓,金光压下,少女肤如堆雪,仿若冷玉,一身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正衬得她眉若春山,风仪玉立。
  绿棂窗外,茂盛的金丝桃开的正好,阔袖白衣的青年抬起眼帘,看向了少女,嗓音清越,不高不低:“怎么不过来?”
  谢侯爷一怔,这是在和谁说话?
  兰庭没有多余的心情理会谢桓,虽然早有预料,但见到薛珩还是喜从心来:“火泽,别来无恙。”
  这一声,震惊了在场众人。
  谢桓脸色一紧,第一反应就是谁教的规矩,低声薄斥:“谢兰庭,你在说什么!”
  不过,谢兰庭怎么知道薛珩的表字。
  已经由不得他想太多了,谢兰庭向薛珩面前走了过去,笑靥如花,春意满山。
  他才呵斥完谢兰庭的无礼,就眼睁睁的,目睹了薛珩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展露了笑容。
  后知后觉的谢侯爷,这才回过味来,对啊,谢兰庭怎么会知道,薛珩的表字?
  孙桑海先开口:“属下见过大小姐。”
  在座的都听得出来,孙桑海这句大小姐,恐怕不是侯府大小姐,而是,大都督府的。
  谢兰庭熟稔地颔首:“不必多礼。”
  但见薛珩温柔的,朝她微微一笑:“怎么才来,等你许久了。”
  “我未成想,真是你来了。”兰庭旁若无人地回答,眼中满是前所未见的亲密。
  谢桓本要呵斥的话,也硬生生的转成了质问:“兰庭,怎么回事,你叫薛大都督什么?”
  “火泽啊,”兰庭理所当然地回答,明眸善睐,侧首看向薛珩:“有何不可吗?”
  “没有不可的,”薛珩含笑接了她的话尾,没有理会其他人的震惊与揣测,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颔首道:“很漂亮,看来侯爷很会养女儿。”
  谢侯爷如遭雷击,他今天遭受的暴击有点巨大,呆若木鸡,只顾得上吃惊地看向谢兰庭。
  薛珩为了什么而来,兰庭若还不清楚,就是傻子了。
  自是要好好的扬眉吐气。
  看着大哥失态,谢三爷也坐不住了,扯了扯嘴角:“咳,兰庭啊,这是怎么回事?”
  兰庭才将目光转到了谢桓脸上,淡淡的微笑了一下,解释了一句:“女儿流落在外多年,全蒙薛大都督抚养长大,与我而言,火泽亦兄亦父,恩重如山。”
  有了兰庭这番话,薛珩这才将心神分出,施舍给他们一点,拧眉问道:“谢侯爷还不知道吗?”
  他问的不是谢兰庭,而是谢侯爷,仿佛他自然而然就应该知道的。
  听见薛珩的质疑,谢桓心道自己屈死了,被这个丫头瞒得滴水不漏,她半句都没提过,她的养父母是什么人。
  谢桓只能心口不一,不得已陪笑道:“这个……兰庭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愿提起这些使我们做父母的忧心。”
  他自己身为父亲的漠不关心,连氏更不想问。
  没有人想知道你过去吃了什么苦,只要乖乖的坐在这里,等待我们的“弥补”,让我们心中无愧就可以了。
  兰庭早已明白了,遂低下眼帘,装作没看见谢侯爷的眼色,这时候,可没什么好说的。
  “兰庭在贵府可还好,她一向是个好孩子的。”薛珩唤起兰庭的名字,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
  薛珩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谢兰庭是谢家的客人一样
  谢桓听着不舒服,但还是细细地斟酌,回答的略有迟疑:“这个,自然是的,兰庭是我的长女,又在外失散多年,多蒙大都督照料,我庆安侯府感激不尽。”
  他一向不怎么教养女儿,这都是后宅女人的事情,更别提一个后找回来的,也只有请安或者有事的时候,会多说两句。
  薛珩不紧不慢道:“我听外面有些谣言,还以为是兰庭年纪小,不懂事,做错了什么。”
  谢桓强笑道:“这是绝对没有的,都是谣传,谣传。”
  “噢,这样啊!”薛珩手臂枕在扶手上,似是一笑置之,没有多言。
  他意味不明的应答,更令谢桓惴惴不安。
  谢桓回想起来,他们像是傻子一样,全被谢兰庭蒙骗了。
  甚至今天一早,在书房她分明有机会说出来,却故意和他作对,只字不提。
  导致他这时在众人面前,差点失了态。
  薛珩对他变幻的脸色视若无睹,掸了掸衣袖,站了起来道:“早就听闻,侯府的园子格外别致,侯爷应当不介意,大小姐陪我走一走吧?”
  现在,谢桓哪有不答应的:“自然……可以。”这二人明显就关系匪浅,他拦了也没用。
  薛珩对谢兰庭温和道:“走吧。”
  “谢兰庭!”谢桓双目圆睁,突起一声高喝,吓得四座惊然。
  谢兰庭嘴角微微浮上一层笑意,歪了歪头,好像在拭目以待地回看他:“父亲,您对女儿,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谢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恢复理智,语声艰涩道:“没、没有,好生招待大都督。”他不敢再堂而皇之的,去警告谢兰庭小心祸从口出。
  “噢……”谢兰庭笑得他脊背发凉,随后应喏了一声,同他们垂首作别,才与薛珩点头示意,二人一同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谢桓攥紧了椅子的扶手,一口气闷在胸腔里,紧盯着两个人打眼前过去,生怕谢兰庭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薛珩在兰庭面前,半点生杀予夺的气势都没有,像是刻意收敛起来了。
  他语气一贯的平淡温和,甚至有些令人侧目的宠溺:“都督府就在四锦里,我最近没什么闲暇时间回去,院子着人给你收拾了,有不满意的,你自己看了再说吧。”
  堂堂的大都督对一个小姑娘,体贴到这种地步……谢桓心头一个激灵,眯了眯眼睛,自觉稍微明白了什么。
  薛珩如此大张旗鼓的过来,怕是与谢兰庭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回忆往昔种种,谢兰庭之所以胆敢如此违逆长辈,不怕侯府对她怎么样,就是因为有恃无恐,仗着背后的薛珩给她做靠山。
  谢桓这辈子,都没被人这样仗势欺人过。
  一个手握实权的大都督,和他们这种靠爵位度日的人家,谢兰庭没有底气才怪。
  难怪这丫头这么目中无人。
  失算了,失算了,谢桓懊恼又后悔。
  可究竟是哪里错了,他却又自己找不出来。
  谢如意回去后,到底有些不甘心,过了一时,听丫鬟说,大都督与大小姐去了园子里,正离花厅不太远。
  她心念一转,谁知道这个大都督,是什么样的的人,能到这个位置的,不说半百也是四五十的莽夫。
  再说了,打仗多了的人,大多丑得很。
  谢疏霖在浮曲阁仰头伸颈,等了许久,都没见到薛大都督一眼,至于谢兰庭,他根本就没当回事,若是她真的被人看中了,无非是以色侍人而已。
  谢如意和谢疏霖等人,沿着翠竹小径偷偷过来看,躲在了紫藤花架后。
  现在不是开花的时节,绿叶枝蔓却已经极为茂盛,足够遮蔽住他们。
  苍翠欲滴的芭蕉叶下,薛珩侧身而立,肩线舒展,脊背挺直,一身罗衫常服十分俊美,气度不凡,令人心折。
  难道,大都督不该是三四十岁,络腮胡的大汉形象吗,或者是年过四五十的武夫模样吗,
  看到长身鹤立的青年,谢疏霖都怔忡住了,表情呆滞,像是被勒紧了脖子的公鸡,再也打不起鸣来。
  之前,他们还信誓旦旦的说,嫁给尚家的嫡长孙,是谢兰庭最好的归宿。
  可是,今日之后,谁也不敢再提半句。
  高攀莫及的是他们。
  而非谢兰庭。
  怎么会这样,谢如意抓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头隐隐泛起怅然若失,方才还在嘲笑谢兰庭,喃喃道:“他怎么生得这般的模样?”
  跟着过来看热闹的谢疏霖,也怔住了,薛大都督看上去,比自家兄长也大不了多少,甚至比之更加夺目。
  不世功勋的背后,是这样一个英挺俊美的青年。
  谢疏霖扶了扶自己隐隐作痛的腿,气馁不已,眉眼落寞下去,沉沉的长叹了口气,听人说,薛珩少年就跟陆崖出生入死,被其誉为将才。
  他却连摔破点皮,还被母亲姊妹围着哭天抹泪,更别提这次还骨折了,母亲就更不肯放他去练武了,恨不得让他日日坐轿子来去。
  薛珩将目光滑过花架,微微一笑,转而开始讲扶桑话:“太子妃与巴陵郡主已经进京了,郡主带了些礼物给你,我已经带过来了,等回去你自己看吧。”
  “嗯,代我多谢郡主。”对于薛珩突然换了口音,兰庭一点没奇怪,她已经习惯了。
  薛珩过来一趟,怕是忙里偷闲,回头就又要军务繁忙,她从小知道。
  她最先认识的字,不是薛珩和自己的名字,而是军务繁忙。
  每次天黑了,人还没回来,天没亮,就又离开了家,醒来的时候,桌子上只留下这样的一张纸条。
  “日后,哪怕为了攀附大都督您,也要将我死死攥在手里才行。”兰庭提起这事,手指压下一旁的花枝,有些不太高兴。
  当初情况紧急,薛珩根本就没和她商量,直接任由庆安侯府将她的户籍,迁改回了谢家。
  薛珩听着她抱怨,笑道:“你是公侯小姐,现在回到你原本的位置,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却并不说帮她去做什么,他知道,兰庭不喜欢自己插手。
  “你此前让桑海查的,都写在这里了。”薛珩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她。
  兰庭接过来,喜笑颜开:“代我谢他。”
  “你查这些,是想让她走?”薛珩显然已经看过了。
  她指间夹着薄薄的信封,沉吟道:“等我看完再说。”并没有没和薛珩多说,这些事,她自己来解决就好。
  反正,现在谢桓有求于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打算都得打消。
  她有的是时间和他们理论。
  不多时,谢明茵经过抄手游廊,正巧看见了谢兰庭,隔着栏杆朝她说:“长姐,你在这啊,父亲让你到他书房去一趟。”
  “我知道了。”兰庭淡淡应了。
  谢桓趁着此时找她,不是兴师问罪,就是别有目的。
  说白了,做给薛珩看的。
  薛珩挑眉了然,:“去吧,我随后就到。”
  看着兰庭离开后,薛珩背对着后面的人,扬声道:“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了。”
  告辞离开的谢明茵“啊”了一下,一回头,却看见廊外的谢疏霖和谢如意。
  谢疏霖内心悚然,他们已经离得足够远了,也放轻了气息。
  薛珩早知道有人在花架后偷听,只是兰庭在这里,不想扰了她的兴致,故而不提。
  “见过大都督。”谢如意跟在谢疏霖身后,语调绵软地见礼,她生的扶风弱柳,惹人喜爱。
  “嗯,不必多礼。”薛珩负手,目光掠过他们,淡淡颔首。
  谢疏霖沉浸在激动里,完全没注意到他冷淡的态度,还有漫不经心的神情。
  谢如意看出了薛珩对自己的不喜,面色通红,觉得有点委屈。
  谢明茵先是讶异,继而撇了撇嘴,什么人呐,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大都督是何等人物,你不要多虑,人家怎么可能会对这些在意。”谢疏霖回去后,这样对谢如意说,他并未发觉什么异样。
  人家堂堂大都督,怎么会和一个小丫头计较,谢疏霖的思路是没有错,可他忽略了一件事,谢如意可不是寻常的小丫头,而是故意为难谢兰庭的人。
  又不知谢兰庭,恰恰是薛珩唯一的亲近之人。
  多年相依为命,谢兰庭在薛珩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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