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薛珩的手压在桌案上,露出的手腕到手背上,斜出一道旧伤痕,但他不以为然,半点都不在乎,兰庭避开了视线,不想再看,因为她知道,这样大大小小的伤,在火泽的身上还有很多,每每触及,总会生出有些莫名的痛意。
房间里气氛莫名的有些滞涩,鼻息间溢满了花香芬芳,也让人的头脑有些昏沉,兰庭抿了抿唇角,看向他修长清瘦的手腕:“你手臂的伤都擦药了吗?”
这些年,薛珩受过不少的伤,手臂上至今还有一道伤痕,是为了救她留下的。
那是那一次残酷的战役,令人至今回忆起,仍然为之胆寒,原来尸山血海从来不是几个简简单单的字,深入骨髓的恐惧,让她整整一年后,还都沉浸在同样的噩梦里,噩梦里是不同的面容,但相同的,是被血红色浸染的城池河水。
梦魇中分割的尸体,挂在兵刃之上招摇,鲜血淋漓,都曾经是真正的现实,薛珩濒死的喘息在耳边不断地响起,使得她极其厌恶战争,三年之后的今日仍然不敢细细回忆。
“没忘记。”其实这些伤疤留着也无妨,只是兰庭太在意,总是敦促他擦祛痕的药,薛珩难得心虚地转移了话题:“在侯府还好吗?”
兰庭整个人疏冷的气息都温敛了下来,声音清清淡淡的,“嗯”了一声后,说:“母亲很温柔,待我也很好,父亲不太常见到,有个小妹妹很有趣,对了,今日多耽搁不得,我还要带吃食回去给她。”
侯府,其实算是一个平复所有旧日伤痕的地方。她可以让自己成为不同的谢兰庭,即使有很多地方,还是让人并不满意的,但已经很好,是个让她心安理得住下的地方,偶尔一点小小的风波,算不得什么。
在定王府,虽然同样的锦衣玉食,王妃和郡主为人亲和,但那不是属于她的,只要想到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薛珩的搏杀换来的,她就如坐针毡,薛珩大概也是明了这点,所以才会自作主张,将她送回了庆安侯府。
薛珩蓦然一笑:“那你的兄弟呢?”
谢家的公子也是不少的,兰庭不是喜欢兄弟姊妹的人,但既然提了妹妹,怎么可能落下兄弟呢。
除非,他们的关系很糟糕,以至于兰庭根本不想提及。
“他们?”兰庭想起了谢疏霖,又想起未曾谋面的谢疏安,低垂下眼帘去,一只手撑着下颌,压下唇角道:“他们没什么好说的。”
薛珩听出了她对兄弟的疏冷,没有再追问,看得出来,兰庭进入侯府后,日子没有那么好过的,但这些纠葛,已经不属于他能够插手的了。
兰庭也不想提起谢疏霖这家伙,他只把自己当成谢如意的兄长,至于其他人,他都视若无睹罢了,转而问道:“郡主可曾问起过我?”
她离开定王府这么久,巴陵郡主不可能不向薛珩追问,但到了现在,却不见他有半分提起的意思。
薛珩一只手抵着下颌,表情格外地沉静:“嗯,你不必理会。”
兰庭深吸了口气,对薛珩问道:“这么说,定王府也不知道我的身世?”
“是。”薛珩不希望他们知道兰庭的行踪,若是切断,就要同定王府的人切得干干净净,即使她曾经与巴陵郡主那么好,亲如姊妹,在大局未定之前,薛珩都不会让定王府的人再见到兰庭。
“你究竟是怎么,查到我的身世的?”她不能知道全部来龙去脉的话,就会一直心有疑虑。起初,她自己也并不敢真正确信,自己是不是谢桓的女儿,她的指尖掠过自己的眉眼,若非是这与谢家人极为肖似的眉眼。
薛珩草草解释道:“孙桑海入京之际,见过庆安侯府的人,说你的容貌很像他们。”孙桑海是薛珩的亲信部下,曾经奉命入京也是常事。
“只凭此?”兰庭自己都觉得可笑,火泽也不是如此武断的人。
“谢家不是傻子,对那个假的小姐早有怀疑,只是真的没有出现而已。”薛珩能知道这些,还要托定王妃妹妹的福,她的母亲与连氏的母亲是表亲,她曾经听见连老夫人提及过这件事,她从前喜欢薛珩的时候,无意间说起过此事。
“后来,只是查到你被人从盛京卖出的,年龄相当,容貌酷似,女儿并非亲生的,只有庆安侯府,太过精妙的巧合背后就是必然,”薛珩说着,颊边自顾自添了一抹轻笑,道:“不过,即使不是,我也会让你是的。”
薛珩已经习惯不择手段了。兰庭气息微窒,扯了扯唇角:“我该说我幸好是吗?”
“是该这么说,”薛珩平淡地撩了她一眼,揭破了最后温和的假象:“因为,谢家根本就没有找过你的打算。”
因为谢如意对他们来说,是足够满意的。
而谢桓,一早就知道谢如意不是侯府的骨肉,却偏偏要等兰庭回来,才告知谢如意真相,将她整个人打落到泥泞里,究竟是为了给谢兰庭应得的位置,还是为了让谢如意对他们更加言听计从呢。
谢兰庭听完,显然也想到了,她闭了闭眼,想起谢疏霖看到自己的目光,带着一种愤怒的恼恨,还有谢桓审视物件一般的眼神,冰冷又淡漠,谢如意因为身份的缘故,不得不隐藏起外露的情绪,保持着温软可人的面具。
还有那一桩丝毫不曾提及的婚事,恐怕在他们眼中,她和谢如意,是不是亲骨肉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薛珩虽然略微不忍,但他清楚,这些谋算是这种高门里的家常便饭,兰庭能够认清这些对她有益无害,从前在定王府,那些后宅斗争她身为外人,不必掺和进去,眼不见心不烦,但现在的庆安侯府,是她的家,就必须要接受这些。
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他们不是善于谈笑的人,坐在一起,似乎就已经足够安心,不再需要多余的言语来巩固什么。
但是这样久别之后,似乎又变得很疏离。
兰庭静默半晌后,忽而问他:“进京后,你回去薛家的旧宅,看过了吗?”
薛珩不同于兰庭,他清楚明了自己的姓氏祖籍身份,他有名有姓,他的父辈曾在盛京为官,家族也鼎盛过一阵。
只是后来没罪抄家,年幼的薛珩在外游学,躲过一劫后,又为了躲避家族的政敌与官府的追捕,才会隐姓埋名多年,流落至当初的境地。
他也一直不敢回到盛京,只能在南地游荡,可想而知,一个前半生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公子,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四处逃窜的。这也是薛珩不能走正经武举的缘故,他只能以草民之身投到陆崖的账下,如今在入定王门庭。
他为兰庭起名的时候,断断续续的与她讲过薛家的旧事,那算是刻在他心底的伤疤,能够提起来,说出来,是很不容易的,最后,还是让她拜了薛家先人的牌位,唤作薛兰庭。
薛珩眸光扫过她绣着瑞香花纹的衣袖,雅致温婉,玉白的手指搭在杯子上,指尖泛着一点温润的光泽,淡淡地说:“没有必要,你也别去。”
兰庭知道他的脾性,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动摇分毫,兰庭曾经问过他,倘若不能为薛家复起,会不会一生不甘,那时候,兰庭听了很多说书的恩仇故事。
他说,在不能做到之前,就忘记旧日的薛家,也要她在想做的事情,力所不能及前,只需记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们都是这样,从不回头也不示弱的人。
这才是她真正的先生,教授她一切的人。
半个时辰后,兰庭出来时,身后的余娘子怀里,正抱着一丛宝珠茶花,说是谢兰庭买的,碧釉主动上前给了银钱,然后接过来放到了车里。
登上马车之际,她若有所觉。
回头看到二楼的窗扇微微打开,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知道,薛珩在看着她,不由得弯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