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饬
兰庭坐在如意凳上,一只手抵在下颌,等丫鬟奉了热茶上来,才徐徐道:“我已经同母亲说了,您将这信芳堂布置的周到妥帖,很合我的心意。”
“大小姐,您怎么能这么说啊,老奴,”夏妈妈一下脸都白了,吓得心虚气喘,差点跪在了地上,谢兰庭这一句话出去,不成了她抢主子的功劳了吗,连连摇手道:“老奴着实是担待不起呀。”
“夏妈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您是好心办坏事,我明白。母亲已经为我操劳甚多,咱们的人理应拘束好了,别给府里添了麻烦,容不得蝎蝎螫螫的人或事。”
这些仆妇能得重用,自然是有自己的智慧,只是在主人面前,产生不了什么桎梏,反倒要自食其果。
“你说是不是,夏妈妈?”最后这三个字,被兰庭咬的又软又轻,眼里带着笑,看人的眼神也是柔软的,秀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搭在膝腿上,指间卷着荼白散绣红梅花枝的袖口。
夏妈妈听着,却只觉得,背后浸寒寒的雪气又聚了上来。
“大小姐说的是,”她面上赔笑喏喏,束着手低着头,会意道:“整饬一番也是应当的。”
“这就好,”兰庭这才满意地颔首,挑起案上一枝绿萼梅花,清香四溢,笑眯眯地说:“我年纪小,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到家,见着污浊的事呢,难免气性大了去,只好拜托夏妈妈您了。”
这大小姐竟然是个性子刚的,事先一句话不说,事后才出手。
夏妈妈这厢不敢想夫人怎么看她的,手心里直冒汗,上午出去又回来,都没见谢兰庭有异议,晌午去宛华堂前,还笑语晏晏的。
她当这大小姐是个外强中干的,也看轻了去,觉得自己在这信芳堂,是说一不二的,谁知道,人家是静静看着她逞能,转身就抽刀断了她和宛华堂的信任,堪称稳坐钓鱼台的典范。
和现在吩咐她处置信芳堂这批不听话的,何其相似。
先是不言不语地放纵你,转头机会都不给一丝一寸,直接大刀阔斧地挥臂而至。
到了翌日,静寂许久的信芳堂,终于兴师动众了一回,该发落的发落,该敲打的敲打,夏妈妈在这些下人面前,威严还是足够的,兰庭就捧着一卷书,坐在鹅颈椅上,听着夏妈妈训话,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信芳堂占地不小,结构也是南地的园林构造,兰庭对于这一点很喜欢,打算长久的住上一些时日,是以现在收拾收拾挺有必要的。
也因此,冬日里的信芳堂,断断是少不得炭火热汤的,谁想近日以来,他们却越来越怠惰了。
这些下人素日里散漫一星半点,她尚可不管。
但让她不舒服了,就容不得他们怠慢放肆了。
云棠居的大丫鬟青墨在信芳堂外,看了许久,转身将这些探听到的景象,一一回禀给谢如意。
“她看书?”谢如意的注意力很清奇,放在了谢兰庭看书这件事上,轻蔑道:“别是妆模作样呢吧。”
“小姐,信芳堂咱们才联系上,这就被断了,现在像个铁水桶一样,一点缝都没有。”
谢如意嗤笑一声:“谁说没有的,你都说是个水桶了,上面不是最大的入口吗?”
“啊,咱们直接对上大小姐吗?”青墨略有迟疑,她觉得小姐现在也有些冲动了。
谢如意却骤然阴下脸来:“她才回来几天,你这一口一个大小姐,倒是叫得欢。”
“小姐,奴婢错了。”青墨慌忙低头请罪,却暗自腹诽,不叫大小姐还能叫什么,真小姐吗?那谢如意就是个假小姐啊。
谢如意这才多云转晴:“得了,我写的信送出去没有?”
“小姐放心,已经让人去送了,”青墨点头说:“而且奴婢还听到一个好消息。”
谢如意听了眼睛微亮,催促道:“别卖关子,快说。”
青墨含笑说:“二少爷也写了信,让人送去国子监给大少爷。”
谢如意这才喜笑颜开,眼中止不住的笑意,得意地拊掌道:“我就说,还是我和二哥有默契。”
青墨有些话不好说,她奉小姐的吩咐,去与信芳堂那边的人往来,听着这些伺候了一个月的下人描述,大小姐可不是小姐说的粗鄙之人。
但也可能自家小姐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意承认,一个劲的贬低罢了。
宛华堂这边,连氏听到消息后,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神情略有古怪之色,眼睛凝着衣袍上的月白花瓣出了神,口中慢慢思忖道:“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的,冷不防的这么一通,倒是收拾得干净利落。”
前些日子听信芳堂乱糟糟的,不成什么规矩,也不见兰庭想着要管一管,只顾得养自己的腿伤,无忧无虑的,她还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目光太浅,被富贵云烟迷了眼,就不知所以然了。
原来人家这心里八面莹澈着呢。
连氏哪里不知道,自己这回是被女儿做了筏子,收拢了夏妈妈,心头有点恼意,可一想到兰庭清亮的眼睛,唤她母亲的样子,怒意又仿佛被什么挡在了外面。
这股憋屈的怒气,只好迁怒到夏妈妈身上,这个老东西,这么多年越活越回去了。
可她,也的确是想要彻底的了解女儿呀。
连氏长吁了一声,长路漫漫,不好说啊。
这孩子说话办事,怎么看都不是一回事,嘴上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办了坏事。
而兰庭,自从收拾了信芳堂的人后,果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连带着平日里被人窥视的感觉也都消失了,夏妈妈现在是兢兢业业,对于她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第二天给连氏请安的时候,话题果然被谢如意转移到了信芳堂。
“听说昨日姐姐好威风,整顿了一番信芳堂的人呢。”
“夏妈妈的确做的不错,不过我整饬自己院子里的人,是打扰到妹妹了吗。”兰庭意有所指道。
“怎么会打扰我呢。”谢如意手指紧了紧,她回来后第一次让人去接触信芳堂的人,这么点小动作就让谢兰庭发现了,她不是因为被人发现做坏事而心虚,而是居然失败了感到懊恼。
不过,谢兰庭也真至于的,她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怕成这样,恨不得将信芳堂大换水一样,像是个被微风惊起的鸟雀,小家子气的很。
谢如意倚在连氏身边,娇声道:“不过,夏妈妈也是糊涂了,母亲给信芳堂拨过去的,都是稳重的老人了,姐姐这样大动干戈,未免是有些不好吧,日后叫下人怎么看母亲,这不是坏了母亲的威仪吗?”
谢如意这席话,说到了点子上,一针见血。
连氏听了谢如意这话,细细一想是这个道理,这府里毕竟不是只他们一房,还有二房和三房,她身为长房宗妇,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驳她的面子,这次兰庭敢这样干,谁知道后面带出怎么样的风气。
谢如意敢说这话,是因为她远比兰庭了解这个家里的结构倾衡,母亲掌理中馈多年,二房是庶出的,平素不大出头,但暗地里的小九九可少不了,平日里少不得弹压一番。
而三房呢,母亲平日里没少同她念叨过,三房过得最清闲的日子,享受着最好的福分,这幺出打小就是带着福气来的,连带着小的儿媳妇,都比长媳过得滋润,嘴上这样说,心里的怨气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谢如意太懂得,如何一句话说到连氏的心坎里,戳到她的痛痒之处。
面对连氏变了又变的目光,谢兰庭站了起来,一点都不硬着来,低眉道:“女儿向母亲赔不是,是女儿思虑不周,总以为夏妈妈是稳妥的,不想给母亲带来了麻烦。”
谢如意看着她这么干脆利落的道歉,心里还有些吃惊,而后又暗暗咬牙,这个谢兰庭,真是个两面派。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牙尖嘴利的不行,一句话都不肯让步,等现在到了母亲面前,又软的像是一团棉花,说什么就是什么,温山软水里出来的一样。
“罢了,瞧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母亲还能跟你计较这些不成。”连氏的脸色转瞬云开雾散,成了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不过,”兰庭转头就笑盈盈道:“我看妹妹身边的青墨就不错,不如给我借来用一用。”
谢如意心里咯噔一下,这明显是敲打她呢,昨日想来也是让青墨故意瞧见信芳堂里的,遂呐呐道:“姐姐快别说笑了,青墨是打小陪我长大的,太强人所难了。”
连氏蹙眉扫了兰庭一眼,刻意重声道:“兰庭,昨日咱们说的话,你都忘了?”
啧,兰庭这下半截话还没出来,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给谢如意出头,生怕乖女儿又在她这里吃了亏。
连氏借故去里间安慰谢如意的时候,房间里就朱嬷嬷和兰庭。
朱嬷嬷一脸恭顺地在屋子里,只是不时望着兰庭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剥开皮,看穿看透一样。
“朱嬷嬷,有什么话要说快说吧。”谢兰庭猛地抬首,与她两两相望,大剌剌地将话说出来,朱嬷嬷微惊了下,平静的面目破了功。
不过既然谢兰庭出招了,她也见招拆招。
朱嬷嬷高高地昂起了头,挺直腰背,双手交叠在身前,摆出了老人的款,准备压一压兰庭,沉声道:“大小姐,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您请讲,我洗耳恭听。”兰庭这样说着,却没有半点敬着的模样,朝她抬了抬下颌,笑靥如花。
朱嬷嬷凝视少女的笑意,只觉分外刺眼,一板一眼道:“好,老奴就直言了,自打大小姐进入咱们府里以来,老奴也是瞧着的,现在也不得不说两句了,大小姐心中不平咱们都知道,但进了侯府就是府里的门面,别为了一点琐碎就失了体面,姑娘家日后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能依靠的就是家里的兄弟,大小姐这些日子的不妥之处,想必也无需奴婢一一点出来了。”
谢兰庭静静地听着朱嬷嬷的敲打,看着她越说越激动,就差指着兰庭说都是她的错了,连氏还没说什么,朱嬷嬷就先跳了出来,她之所以在这听着,也是想看看,背后是不是有连氏的意思,现在看来,完全是朱嬷嬷自己自作主张。
为她心疼的两个小主子鸣不平来了。
兰庭听了一时,一面数着朱嬷嬷脸上的皱纹,五十好几想是有了的。
这在寻常人家,应是孙子有了的,这朱嬷嬷难道就没有孩子嘛,现在还留在连氏的身边伺候,要么确实是主子不放人,她又太能干,对主人格外忠心,要么是家里当家人死了,没有成器的子弟。
看这架势,是真的把谢疏霖和谢如意,当成自己的孙辈来看了。
格外忠心的话,便应该一视同仁,但她对谢明茵的态度,看起来可是一般般。
兰庭状似听得很认真,实则开口就问了个十万八千里外的问题:“嬷嬷当年是跟着我母亲一同去的扶桑?”
朱嬷嬷怔忪了一下,嘴边的皱纹复又撇了下去,心想她自己不是都和夫人说过,知道如意小姐无辜了吗,难道还要死咬这些不放,木然道:“这是当然,老奴是看着夫人长大的,夫人有孕在身,这么要紧的大事老奴怎么可能不去,也亏得老奴跟着去照顾夫人。”
朱嬷嬷说起过去,可是满脸的荣光与骄傲,对于她们这样的老人来说,当初跟着主子一起共度险境可是不一般,值得铭记的事情。
“噢。”兰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弄丢了我没有母亲的责任,朱嬷嬷可别告诉我,抱错了我这件事,与你们这些伺候的人没有关系。”
朱嬷嬷被她说得一愣,哑口无言。
兰庭瞥了一眼里间,不时传来细细的人声,也不知道听不听得见:“嬷嬷也不要去找我母亲哭,说什么我不给你们这些老人面子,怎么说呢,连真正的小姐都能搞错弄丢,对于一个下人来说,应该都是大错了吧,不过,朱嬷嬷您若是真的问心无愧,大可去母亲那哭诉,说我不敬重您。”
这种老人家,和她哭嚎可没什么用,看得出,朱嬷嬷是个重体面和规矩的,现在让她好好反省反省,连这么大的错都能犯下,往日里帮着连氏惩戒几个小妾,算是什么功劳呢。
至于看着连氏长大,说实在的,养育连氏是连家的事情。
若是问心无愧,就去哭诉,朱嬷嬷哪敢呢,当时缠绵病榻的连氏,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她们这些本职就应该照顾夫人和小姐的下人,怎么敢说自己没有任何责任。
谢兰庭委实是受不得这老嬷嬷眼神腻歪。
每次她来了,朱嬷嬷就站在连氏背后,挂着一张老脸,不阴不阳地盯着她瞧,但凡连氏多给了她什么东西,这老嬷嬷更是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活脱脱的比寿安堂的那位,还像谢如意的亲祖母。
纵使她去哭诉,兰庭也不怕,除非连氏真的说得出口,让她去讨好一个老嬷嬷。
朱嬷嬷不是说不出大道理,继续来压谢兰庭,而是这一件事被她拿捏住了,就再也不敢抬起头了。
等从宛华堂出来之后,碧釉一直念念不忘兰庭给连氏道歉这件事,觉得好不容易亲近的母女情,这下又生分回去了,就说:“小姐怎么这么疏离,倒像是客人一样,当初二小姐分院另住,夫人可是亲自做了红脸的。”
“我同她怎么一样。”兰庭说的骄矜,却满是无奈。
怎么不一样,碧釉张了张嘴,这句话死活说不出声。
毕竟,夫人方才是真的等着大小姐道歉呢。
二小姐质问大小姐的时候,夫人一动不动的让她说完了。
再去了宛华堂,朱嬷嬷总算是把那张老脸收敛了些,兰庭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令她不舒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