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节

  他看起来谁都怕,刀一横到眼前就打哆嗦,然而他做的买卖是真正拿刀子的人都未必敢做的生意。
  中博赚的钱是什么钱?颜何如太知道了。他在马车过境时看流民遍野,可怜死了,但这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在这乱世里玩了玩,真的有人饿死了,那也找不到他头上,前边站着的人多了去。
  他有什么错?
  颜何如趴在桌沿,重复着问沈泽川:“我有什么错?中博兵败不关我事呀,那是沈卫的错。倒卖粮食吧,我不做,别人也要做,与其让别人糟蹋了这些银子,不如我拿来建互市,银子得动起来哪,像奚氏那样藏在银库里最没意思。”
  沈泽川要杀他,他把大灯大师藏起来,有错吗?只不过是大师没熬住罢了。
  颜何如说:“按照大师这个命数,我不收留他,他到了岁数也会死,还是死在荒郊野外呢。”
  颜何如太年轻了,他在某些地方就像外表一样天真,他不是没人教,而是教他的人都没有他聪明。他把蔡域叫阿爷,蔡域是茶州土匪,可蔡域早年也讲道义,对境内老弱妇孺慷慨解囊过,最终还是跟着颜何如做那昧心买卖。
  “这世上的人,都爱讲道义,可都是讲讲而已。”颜何如跳下椅子,还抱着算盘,“利来利往,钱就是要花的,花出去什么都有,我确实不在意这个,因为我赚得更多,没什么生意我玩不了。”
  屋内有点安静,颜何如觉得沈泽川太沉默了。他盘算着,对沈泽川说:“一灯大师这事,既然府君要算账,那没办法,我棋差一招,自然愿意弥补。你看着府上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就是了。启东今年的军粮我继续送,这事咱们揭过了吧?”
  沈泽川看着他,说:“你回去吧。”
  颜何如定在原地片刻,像是要给沈泽川讲明白,再次说道:“柳州的港口正在节骨眼上,府君,后日我再来拜访,给你看看章程。”
  沈泽川没吭声。
  屋内的烛火晦暗,颜何如无端地有点怕。这跟他以往的怕都不同,是渗到骨头缝里,凉丝丝的。他知道沈泽川是什么人,沈泽川不会杀他的——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干,他有的是底气。
  颜何如退后几步,到了门边,冲沈泽川露出笑,转身掀帘出去了。有个丫鬟在檐下提灯候着,颜何如看着那灯,惨白惨白的,他瘆得慌。
  屋内的烛光熄灭了,庭院内静得不闻响声。
  颜何如没有让丫鬟送,他夺过灯笼,走在廊下,越走越快,像是被什么追赶着,最终狂奔起来。他喘着息,没命地跑,在这一刻要承认自己还是怕死的!
  “启东八十万,白银我、我有……”颜何如听见了背后有落地的脚步声,他慌张地回过头,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哭起来,就像是打碎了花瓶的小孩儿,对那无关紧要的错误感到委屈,他喊道,“沈泽川——!”
  沈泽川坐在椅子里,把颜何如没有喝完的茶泼了,就像他当初泼给奚鸿轩的那杯。
  茶叶晾在氍毹上,很快地干透了。
  第228章 日后
  费盛善后相当细致, 近卫们用最快的速度把廊子里的血迹冲洗掉了,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费盛掀帘子时,看见府君正在闭眼假寐, 他放轻声音:“主子, 处理掉了。”
  沈泽川似醒非醒, 他半敛的眼眸盯着即将燃尽的烛,坐在那里有几分难以靠近。过了半晌, 他说:“骨津到哪儿了?”
  费盛说:“今晚该到洛山了。”
  沈泽川像是醒了, 用鼻音“嗯”一声,说:“让他回去吧。”
  费盛单跪在门口, 伏着半身顿了片刻, 不敢把话说得太过, 显得哀戚,便道:“他带着二爷的信呢,主子,洛山跟咱们端州也相差不远, 费不了多少时间。”
  沈泽川今夜兴致不佳, 没搭腔。费盛当即闭嘴, 老实地退了出去。两炷香的时间,乔天涯就推着姚温玉到了。
  竹帘开合,沈泽川说:“元琢怎么还没有歇下?这么晚了。”
  姚温玉持书的手松开,把薄毯盖好,说:“没了颜何如,河州的铺子要乱。府君今夜在此独想对策, 不妨听听我的愚见。”
  元琢以前擅长清谈,声音如泉水淙淙,舒缓得当,很是好听。
  沈泽川偏头,说:“掌灯奉茶。”
  侍女进来撤掉沾过茶水的氍毹,换了新的灯,让屋内终于亮堂些。费盛特地让侍女把茶水泡得浓,给府君和先生提神。
  “杀了颜何如,河州的铺子要乱一时,不杀颜何如,天下的生意要乱一世。”沈泽川没喝茶,他强抬着精神,“况且颜何如这般肯定我不会杀他,我如果从了他的愿,就是后患无穷。”
  沈泽川对顽童没有耐性,早在颜何如提起一灯大师时,沈泽川就给他安排好了结果。沈泽川可以被愚弄,但不可以被胁迫。事实上颜何如根本不了解沈泽川,也不了解萧驰野,他对这两个人里究竟谁为刀鞘这件事一无所知。
  除此之外,萧驰野这样着急地找大师,是因为他刚刚经历过死别。沈泽川只要一想到策安听闻消息后会是什么心情,就没打算再让颜何如多活一刻。
  姚温玉待侍女都退下去后,说:“颜何如此行没有随从,把心腹也留在了河州,就是为了让府君忌惮。”
  正如颜何如自己说的那样,他连花拳绣腿都不会。他敢登堂入室地威胁沈泽川,是稳操胜券。他的心腹都留在了河州,如果他没有如期归家,那么颜氏就会掐断槐茨茶商路的最底端,把中博商队拒之门外,让沈泽川只能经过槐州,绕到荻城附近,再经过永宜港,最终抵达厥西深处。这条路不仅耗时耗力,还得跟费尽心机地跟沿途的关卡打交道,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船。
  “天下商贾皆为利往,”沈泽川说,“中博是离北和启东的中转要地,颜氏掐断的不仅仅是我的商路,还是已经投入其中的行商们的商路。这些人尝过了珍馐,再让他们回去重新食野菜,不论味道如何,没吃饱的肚子都不会答应。”
  沈泽川和颜何如遇见的土匪不同,他在东边有正经的权柄在手,绝非蔡域、雷惊蛰之流可以比拟。他能敲定东边两地的关税,并且牢牢握着落霞关、互市及灯州三个要地,颜何如想单靠生意胁迫他,那也得看沈泽川乐不乐意。
  今年中博守备军军备所需也是个大数目,沈泽川不可能自产装备,铜矿都靠西边,那些偷偷摸摸倒卖官铜的行商去年的货都压在手里,此刻眼睛都要急红了,迫不及待地想搭上中博这艘船。不用府君去敲门,只要府君说句做生意,这些人就肯千里迢迢地过来销货。要知道梁漼山和江青山现在查得严,这些官铜再压在行商的仓库里,一旦被追查出来就是死,天底下能一口吃掉这么多货的只有沈泽川。
  启东军粮沈泽川也不愁。
  沈泽川当初拿掉奚氏的铺子,靠的是奚丹和葛青青,费了些功夫。因为奚氏是世家,讲究姓氏传承,所以他留着大夫人没杀。但是颜氏不是,颜氏靠走茶起家,一窝拜把子的江湖兄弟,在颜何如他娘那一代里有情分,可到了颜何如这一代,就是有能者上位,没有了颜何如,底下乱七八糟的兄弟都情愿跟府君谈。启东军粮甚至不需要沈泽川开口,也有人替他供应。
  颜何如很重要,但他远远没有自认为的那么重要。
  “柳州港口都是颜何如独掌,”姚温玉说,“其中详细我们确实不清楚,但是厥西还有奚丹在替府君打理生意,让他派几个人过去主事,倒也不用太担心。眼下急在港口所需的银子数额不小,由中博单独承担,恐怕难以继续。”
  沈泽川闻言便道:“元琢的意思是?”
  “府君迟早要回阒都,到时候天下的行商还是府君的行商,”姚温玉缓了些许,待咳嗽下去,才继续说,“港口建起来做的也是大家的生意,府君不如把这批银子留给行商们出,让他们落个情分在里头,日后府君只要拓开柳州,调整关税,他们就是新朝的钱库,也是府君的钱库。”
  不仅如此,颜何如在柳州新建港口这个想法很好,海湾能够停泊足够多的船,柳州及柳州周围的城镇兴起就在眼前,这是个即将开垦的肥沃田地,只要行商们不傻,就一定乐于跟着沈泽川在这里分羹。
  姚温玉甚至能够想象到,等到那一天,世家沉疴已经荡清,天下开始休养生息,柳州将成为沈泽川贯通东南的第一大港,甚至是连通海外的第一大港,那一天……
  姚温玉猛地掩住唇,剧烈咳嗽起来。他在仓促间碰翻了茶水,热茶滚溅到他的薄毯上,打湿了双腿。
  沈泽川已经站了起来,接住茶杯,俯身唤道:“元琢……”
  姚温玉没有说完,他那么多的话都在胸腔里,却被咳嗽堵死了。他一边掩着口鼻,一边抬手示意无碍。
  “费盛!”沈泽川看见血浸湿了宽袖,当即喝道,“叫大夫!”
  外边的费盛应了声,掉头就喊人。乔天涯听到“哐当”一声,就觉得不好,不待沈泽川唤,已经掀帘进去了。
  第229章 潘蔺
  骨津在洛山收到了端州的信, 他当时正准备上马继续奔驰, 待看完信以后,神情复杂, 转身问顺路来调马的霍凌云:“这是你临行前府君写的信吗?”
  霍凌云拉着自己的马, 点了下头, 拧开水囊,猛灌一口, 说:“就是昨夜写的。”
  骨津把信收到怀中, 重新抽出另一封,递给霍凌云:“这是二爷给府君的……前去探查马车的锦衣卫究竟怎么说的?”
  “说是河州衙门穷追不舍, 把车夫逼急了, 驾车时顺着失修的马道跌到河沟里。”霍凌云把水囊挂回去, 再把萧驰野的信谨慎地收到怀里,“几个人下到河沟里查了两个时辰,没活口。”
  骨津神色越发难看,他奉命过来, 实际上是要替萧驰野看好一灯大师, 岂料大师就这么没了。骨津站在原地, 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大师去河州干什么?”
  “那不是他俗家吗?”霍凌云跑了一宿的马,这会儿浑身都是汗味,他道,“按照颜何如的意思,大师是病死的, 他倘若早就料定自己活不久,也该回去见见亲眷。”
  “大师出家时就断了俗尘,他家中还剩下的都是旁亲,不是亲生兄弟。”骨津说到这里,想起大境,继续说,“况且大师约好今年要回大境,他若是早就料定自己活不久了,也会先履行约定。”
  霍凌云没跟一灯大师打过交道,他看着日头出来,说:“我休息得差不多了,该上路了。”
  骨津牵着马让开些许,霍凌云掉转马头后,对骨津说:“你到了交战地,记得跟二爷说,澹台虎也想试试他的新刀。”
  骨津没应,而是说:“让老虎自个儿给二爷写信,我不回交战地了,”他把靴子上的泥巴蹭干净,翻身上马,用马鞭指向另一端,“我要去趟河州。”
  * * *
  檐下挤满了大夫,都噤若寒蝉,不敢喧哗。费盛看这地也不是讨论的地方,赶紧安排大夫们去隔壁。
  孔岭没进去打扰元琢休息,跟在费盛后边,询问道:“大夫怎么说?”
  费盛看了眼静止的竹帘,抬臂引着孔岭往边上走,小声说:“都怕得很,开的方子还不如咱们锦衣卫自个儿开的,不敢给先生用重药。”
  孔岭虽然涉猎广泛,但确实不通药理。他神情微怔,定了须臾,说:“那这……”
  费盛不好说,先前大伙儿都把希望寄托在一灯大师身上,颜何如这一下打得谁都措手不及。他避开新冒的枝芽,只说:“府君昨夜给葛青青写了信,让他们在厥西十三城找大夫,等到六月以后就能到端州。”
  但这三个月怎么熬?
  费盛不敢妄言,他昨夜看着大夫进出,也悬着心呢。姚温玉平时强撑着,先前在茨州安抚跟前来投奔沈泽川的名士时就耗了精力,当时又和孔岭等人连夜商定六州衙门的安排,后来再从茨州往端州走,到了端州其实一直没见好。
  孔岭站了片刻,凝重道:“你且候着,我给府君回个话,府君一宿没睡,还在堂内等着消息。”
  “那您得劝劝我主子,”费盛被姚温玉咳血的架势吓到了,追了孔岭几步,“昨日听闻大师没了,我看主子也不大精神,这会儿再替元琢先生悬着心,别给熬病了。这里有我跟乔天涯看着,出不了大事。”
  孔岭匆匆地应了,提着袍子就出了院子。他到沈泽川的院子里时,看府君正站檐下听丁桃讲话。
  沈泽川看见孔岭,就颔首示意丁桃先停一停。丁桃自打敦州那次后就乖得很,当即闭嘴,退到侧旁,给孔岭让出位置。
  孔岭斟酌着用词,说:“刚睡下,院子里这会儿在熬药,乔天涯守在边上,府君也不必太担心。”
  院内清净,沈泽川沿着台阶下来,说:“大夫没个确切的话吗?”
  孔岭看沈泽川神色不豫,跟在边上,道:“这些大夫都是山野郎中,没见过元琢这般的人物,自然不敢拿寻常药方糊弄,讲话也谨慎得很,但都肯尽心,没人敢马虎。”
  沈泽川何其敏锐,听到孔岭这话,就知道这群大夫里没人能给元琢治病,都只敢往调养上凑,尽力避开风险。
  “给余小再发封急信,”沈泽川驻步,“让他巡察各州的时候留意各州大夫,能找到的都往端州送,诊金就从我的私银上拿,要多少给多少。”
  孔岭也停下了,看那头的近卫过来递信,就没再出声打扰沈泽川看信。
  沈泽川翻过信,看见上边是葛青青的私章,他拆开信,看完了,递给孔岭,道:“阒都的仗打完了。”
  孔岭边看了少顷,说:“大帅现下不缺军粮,缺的是爵位,这事太后看得清,还是要一味强逼,反而助了薛延清一臂之力。”
  “她是骑虎难下,”沈泽川说,“心里边想用戚竹音,却着实没有再能拿出手的筹码,真的要打起来,韩丞那两万都军谁都打不赢。”
  当初沈泽川说到“远交近攻”的局面早已逆转,阒都的疲态显而易见,他们往东面对中博和离北只有八大营可以救急,丹城民田又闹到这个地步,根本没有军防可言,戚竹音就是阒都的救命稻草。
  孔岭看到最后,微微抽气,说:“潘祥杰和潘蔺死了。”
  “太后如今对手是薛修卓,”沈泽川看苍穹阴沉,似有雨来,“哪能全身而退。”
  * * *
  阒都下着雨,这是雨季的开端。
  内阁要追究韩丞的责,韩丞咬死八大营在牢狱里杀的官员都是中博细作,双方在朝堂上骂战,潘祥杰的死讯就在此刻呈了上去。
  梁漼山这才想起来,那日潘祥杰被关在最里边,呼救时没人搭理,大伙儿当时剑拔弩张,他在牢房里被烟雾活活熏死了,等到狱卒清理牢房的时候才发现。
  “粮仓是潘蔺开的口,”薛修卓在明理堂说,“户部现下的账务明细也是潘蔺交代出来的,此人罪不至死。”
  岑愈原本就可惜潘蔺,便颔首道:“倒不是说要免了他的罪责,罚还是要罚,律法不能坏,但可以酌情裁决。”
  孔湫沉吟片刻,把刑部呈报的供词反复看了,说:“潘蔺虽然坦白了,但那也是朝廷追究以后的事情,早在账务出问题的时候他就是从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内阁最终要把潘蔺革职贬籍,流放到槐州去。但是丹城案暂时没有结,潘蔺得在驿站等候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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