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这个屋子很小,狭窄到放下一个桌子一张椅子以及角落里一个保险柜以外,什么都放置不下。
  那个人就坐在椅子上,大部分的身体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门外方岱川沉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装神弄鬼。”
  里面安静了下来,方岱川仰靠在墙上,脑子里乱得可怕。
  “李斯年……”他小小声地念道,仿佛在施加什么咒语,“你他妈个混蛋。”
  “咔哒”一声。
  门锁弹开了。
  方岱川瞬间站直了身体,捏紧了拳头。
  门缓缓推开,烛台的光一点一点侵入门洞,方岱川眼睫颤抖着,死死盯住门。
  门洞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他低着头,脸色苍白。
  方岱川眼眶发酸,瞪得通红,那是李斯年。李斯年推开门,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色很不好看,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鬼,是啤酒肚的尸体,丢了的那具,你还记得吗?烛火太暗了,我没看到地上的影子,误会了。”
  方岱川却并没有回应他。
  “没有下一次。”他站在李斯年正对面,目光灼灼地紧盯住他,他嘴唇紧抿着,很严肃的态度,看起来甚至有些迫人。
  李斯年怔了一下。
  “管他妈谁的尸体,老子不在乎。”方岱川严肃道,“我说,没有下一次。无论里面是什么东西,无论有多么危险,我要在你身边。把我锁在门外,你自己应对危险这种事,没有下一次。”——语气咬得很重。
  李斯年呆呆地看着他,他眼底一圈红痕,额头冷汗淋漓,顺着侧脸和鼻梁滴下来,整个人仿佛从溺水后被从海里打捞起来一般。李斯年有些不是滋味,他抹了抹对方额上的汗珠,低声辩解道:“我担心你害怕……”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即使在最害怕的时候,方岱川的反应也没有这么激烈,脸色青白,汗透重衫。
  失去我带给你的恐惧,远甚于危险和鬼魂吗?李斯年的眼神几乎瞬间放空了,他打住了解释。
  “没有下一次了,”李斯年不自主地冲他张开了手臂,陈恳道,“我保证。”
  方岱川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确认他说得是实话,这才猛地扑上去,右臂死死箍住李斯年的肩膀,危险和恐惧瞬间抽离,摸到温热皮肉的巨大安全感慢慢回拢。方岱川的手臂微微颤抖。
  两个人沉淀了片刻情绪,这才慢慢分开。
  他们靠得很近,但是比起某种最亲密的关系,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方岱川抵住鼻子吸了吸,低头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啤酒肚的尸体?”他现在从情绪里抽离了出来,那股凛然的气势倏忽消失不见,整个人又随和听话了起来。
  “是冲我来的。”李斯年冷笑了一声,捏了捏手指,推开了门。
  那具尸体被他踹在地上,死了这么多天,关节都脆了,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歪在一边。
  确认是人不是鬼,方岱川胆子就大得多了,他上前去,将尸体翻了个面。
  果然是啤酒肚,高温的海边埋了几天,尸体早腐烂得不成样子,只是用黑色的披风层层裹起来,味道没有散出去。现在被李斯年一踹,再被他一翻,那股子属于人类尸体腐败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方岱川好险没吐出来。
  “他是怎么被搬到这里来的?”方岱川捂住鼻子纳闷儿道,“杨颂说的看到了鬼,就是这个?”
  李斯年转到桌子那边,观察桌子上的烛台。
  蜡烛已经即将燃尽,蜡泪留在烛台的蜡槽里,存不住便又流出来,在桌面上流做一摊。
  “尸体最迟昨天晚上,最早是前天运上来的,”李斯年指着桌上的烛台说道,“第四天的时候,别墅的电路系统开始出问题,在那之前搬尸体,不需要烛台。这么粗的蜡烛都烧光了,最早也是昨天晚上点燃的。”
  “会是杨颂吗?”方岱川打了个哆嗦。
  李斯年摇了摇头:“这么重的尸体,杨颂一个人搬上来,怕是很难。”
  那会是杜苇吗?除了他们两个,第四天开始,只剩杜苇一个男性了。方岱川想着,却没有问出声来,就算知道是谁搬的又能怎么样?死了那么多的人,没动活人性命已经很有良心了,这会儿谁还顾得上尸体?
  李斯年绕到角落里,去开那个保险箱。杨颂显然没有往里走,估计是看到了尸体,吓得窜到楼下去了。
  方岱川摸了摸尸体裹的披风。
  尸体身上还穿戴着第一天来时的衣物,方岱川从他兜里掏了掏,摸到了一张薄薄的卡片。他艰难地搬起对方的大腿,将那张卡片从死者的裤兜里掏了出来。
  一张角色卡,复古的牛皮纸,四处缠绕着苜蓿花,中间一个墨痕一样的圆圈,写着花体字:村民。
  方岱川愣愣地低头看着这张卡片,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几遍。他想到了什么,突然浑身一个激灵。
  第69章 第五夜·04
  方岱川清楚地记得,第一天啤酒肚死去之后,他曾摸过对方的口袋。当时他和李斯年还不太熟,对方坚持不要碰到尸体的态度,还被他在心里暗暗嫌弃过。李斯年当时说什么来着?“dead men tell no tales”,一部大片的最新系列名。
  然而死者又确实是说谎了。
  一枚当初不曾出现过的卡片,安然地躺在死者的衣服里。
  方岱川猛地抬起头。
  李斯年还在和那个保险箱较劲儿,老旧的保险箱,锁芯层层锈住,打开的过程不是很顺利。李斯年一边往里捅钥匙,一边愤怒地拍打着绿皮的箱子。箱子的绿色铁皮也斑斑驳驳的,不知道是不是以往被人这样暴力拍打的。
  方岱川找了个角落蹲下,一边盯着李斯年的动作,一边紧紧皱着眉头。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卡片,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杜潮生一定是一个平民,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和杜苇有仇,没道理双方一起商量出一个破绽百出的说明书来,迷惑非平民的眼睛。那么同理可证,杜苇和陈卉之间也一定存在着一个平民。按照李斯年的推测,他俩、刘新、杨颂是四个神职,杜潮生、宋老太太、杜苇陈卉至少一个、牛心妍母子至多其一,是四个普通村民,死掉的赵初、丁孜晖、民坑里剩下的两个是四个狼人的话,那么十二个位置严丝合缝,啤酒肚又在什么位置?
  假如啤酒肚是最后一个村民,那么牛心妍母子就都是狼人,第二天投票,小男孩的第二个人格,又为什么要投走他的母亲呢?
  非要说是第二人格对母亲的厌恶,伪装成父亲却唯恐暴露的恐惧,让他迫不及待想谋杀母亲,似乎也能说得过去,但是这种恶意的玩笑更多地看起来,是潜意识里对不共边母亲的畏惧和恶意。
  无论怎么说,都没有啤酒肚的位置,哪怕是个狼呢?也没有他的坑位。方岱川抱住了脑袋,啤酒肚这个人第一夜死后,竟然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论从谁推测出的版本里,都不曾有这个人的位置,其他的所有人竟然也没有发现不对,就这么搁置了。
  啤酒肚到底是什么身份?他的身份,现在谁在占用?卡片又是为什么回到了啤酒肚身上?是谁、因着什么目的、用怎样的方法,将卡片塞回来的?方岱川越想越觉得彻骨生寒。
  李斯年骂了一句脏话,才终于顺利将保险柜开启了。他有些暴躁,没有平时里的不疾不徐风度。也许是太接近真相了,在真相面前,走过的路越长越挫折,就越急于靠近它。
  在它面前,李斯年显得格外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缓缓弹开的柜门,一线灰尘从门顶扑簌落下。
  李斯年向里面望去,尘封许久的保险柜并没有被人动过的样子,也许是真的没人看过,也许是前一个偷看的人小心翼翼地还原了它的本来面貌。里面是一个牛皮纸袋,不厚,但李斯年拽出来的时候,却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方岱川也结束了一头雾水的胡乱猜测,他把身份卡塞进裤兜里,凑上去看。李斯年拆纸袋的手指有些颤抖,指甲盖上原先莹莹的一抹粉色,在飘摇的灯火中也显得格外苍白。
  文件被他倒了一桌子。
  各种合同和文件,外语的政府批文,地质检测报告有中英两份。
  李斯年母语是英语,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国了,跟着妈妈长大,平时说中国话的时候也不觉得,但是一到这种时刻,亲疏远近就显而易见。他条件反射地扯过那份英文的资料,一目十行地浏览了起来。
  方岱川便捡起桌面上散落的中文资料,一边整理顺序,一边翻看阅读。
  很多专业词汇,方岱川看起来有些吃力,但是大意他弄明白了。那些文件里,从前至后,按时间顺序排列,一共有五份文件。
  是关于脚下的这座岛。
  有最初版的地质勘探报告,显示这片岛屿中,有数额巨大的钻石矿。经办人签章是李衡,方岱川记得,这是李斯年父亲的名字,时间是2001年。而后不过半年多的时间,是杜潮生向当地政府出具的开发报告,以及购买岛屿使用权和开发权的批文,只是开发报告书中,只字未提这片可能的矿产。
  再之后是与初步报告时隔七个月之久的二版报告,这份报告与第一份却截然不同。地址勘探小组仔细勘察了相关地质地貌,发现钻石矿在岛屿后山深处的裂缝里,埋在很深的海沟底部,极难开采。而且这座小岛地理位置不好,在一座海底活火山的山口,且近期附近有频繁的地址活动,据推测火山至多在十五年内就会爆发。
  方岱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快速翻到报告结尾,去看日期。落款是2002年5月15日。
  今天是2017年5月13日。
  距离最后的火山喷发还有两天。
  方岱川心中震惊:“这个boss还他妈挺讲信用,说七天就七天,一天缓冲时间都不给我们。火山喷发是真的!”
  这些内容其实李斯年都看到过,他父亲从2001年负责这个项目开始,就离家而出,从那之后再未归家。李斯年这些年想尽办法探查过父亲供职的勘探所,希望找到父亲最后的生命轨迹,前三份文件他都看到过。他一度认为,他离事实的真相已经很近了,近到触手可及,一步之遥。
  今天的第四份和第五份文件,才真正让李斯年触碰到了事件核心的真相。
  第四份文件是岛屿的让渡书,甲乙双方分别是杜潮生和王晟之。这个名字很眼熟,李斯年想了片刻经手过的玩家资料,终于想起,这就是杨颂的父亲。
  然而让渡书里附夹的报告是初版,而非探明了真实情况的终版,李斯年翻动纸页的手指倏然一停,他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猜到了最后一张文件上是什么东西。
  最后的文件没有英文版,只有一页中文,是一封从网页版的邮箱里直接打印出来的东西。
  李斯年伸出右手,方岱川犹犹豫豫地递给了他。
  他不想他看到,因为太残酷。然而他又不舍得不给他看到,因为他苦苦追寻着的,就是这样残酷的真相。并且他深刻而且清晰地知道,自己追寻的真相有多么残酷。
  ——那是一封信,一封李衡写给王晟之的信。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说牛纳含和杜潮生的勾当,说他们得知真相后的计谋,说他们的风险转嫁,说他们隐瞒了真实的报告,说自己当初着了魔,为一些蝇头小利保持沉默,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信的结尾,他说:“我既无力摆脱内心的贪婪,又无力面对良心的谴责,唯有等待必死的命运。”他说:“我深知自己一念成魔,罪孽深重,因此只有不做抗争,引颈就戮,以偿其罪。”
  方岱川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具枯骨就那么安然坐在洞穴里,直到慢慢饿死、渴死,甚至海水将自己覆没。他是被人囚禁在那里的,但是在被人囚禁之前,他就杀死了他自己。
  一切已知的线索在眼前完美地画了一个圆,像莫比乌斯环,明明有两个侧面,却被扭在一个单侧曲面中,一切双面逻辑终于自洽。
  正是他沉默不言的纵容,摧毁了一个商人仅剩的希望,正是他最后不合时宜的良知爆发,使他最终走上了一条死路。
  李斯年松开了手,那封打印下来的邮件飘飘摇摇掉落在地上。方岱川担忧地看着他,那个熟悉规则又漠视人命的男人,生死存亡之际都冷静得可怕的男人,此刻静默得让人心疼。
  方岱川默默环住了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轻轻抵住了他的头。
  李斯年睁开眼睛,猛地抱住了他,将头重重地抵在了他的肩膀上。方岱川有些手足无措,他笨拙地捧住他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想用心口的温度温暖他。
  ——他忽然感觉到凉凉的液体湿透了自己的衣襟。
  那个冷漠又薄情的李斯年,在一间黑暗狭小的密室里,在一具尸体前面,在自己的怀中,默默地流泪。
  看到父亲尸体的时候,他没有哭,他当时在想什么?也许是愤怒和报复的欲望挤占了悲伤的冲击。他能够接受父亲坚守正义被歹人暗害,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儿时记忆力高大完美的父亲,与那些局里的人,原也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人是无辜的。
  多么残酷。
  李斯年的肩膀轻轻地颤抖,是一种很细微的抖动,若不是胸口的凉意持续扩大越来越甚,方岱川甚至不会察觉到,这种细微的抖动是一个人在哭。没有哀嚎,没有诉说,没有惨叫和怒吼,甚至没有声音。
  连抖动的弧度都死死隐忍着,生怕别人看见。
  第70章 第五夜·05
  方岱川出了会儿神,片刻,他才反应过来,抱住李斯年的后背,不留一丝空隙。
  “叔叔是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方岱川声音坚定,“我相信,他走的时候,一定特别从容。无论如何,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作为晚辈,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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