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先生,我来了。”
尽量恭敬地向着灰袍男人行了个贵族礼,唐忆在他的身后站定。雪花呼啸着从窗口扑进来,约书亚转过了身,定定地望了他好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请坐吧,雷撒督克先生……呃,我想或许现在还是这样称呼你的好……”
“如果您愿意,可以叫我阿尔。”唐忆点头道。
“呵,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约书亚笑了笑,在对面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来,石桌上什么都没有,他将双手放上去,露出修长的手指,“你承认也好,否认也好,二哥,我想我首先得对十七年前的事情做出道歉。”
唐忆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约书亚先生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如果否认,雷撒督克先生你便将接下来的话当成故事听吧,咳、咳咳……”他用手帕捂住了嘴,不停咳嗽,眼神中的淡淡笑意却是笃定无比,唐忆望向窗外,大雪纷纷扬扬,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进某种亘古不变的记忆中去。
“……十七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昆恩堡的大半建筑,你现在看见的,只是尽量按照原样复制修理的堡垒而已,尽管是按照原本的记忆进行修复,大半的东西却已经不复存在。譬如说在这正对面有一个稍微低些的平台,我们曾经在那儿准备了大量的魔法烟花,譬如说当初的那间地下室,就在内堡西侧的角落里,需要很特别的魔法咒语才能打开,我和雷比亚斯曾在那里对上那一名亡灵法师,如今也已经找不到了。往昔的痕迹可以抹去,但是有的东西却是怎样都无法泯灭,譬如说内疚、记忆,恐怕只有到死才有可能消失了。”约书亚轻轻叹了口气,“在我的生命当中,有一名令我尊敬和景仰的长辈,那是我的父亲,也有一名令我敬畏的兄长,那是我的二哥,因为我知道,这辈子永远都无法超过他了……”
“……伊夫利特家的人大都有一种很奇怪的、或许可以称之为无可救药的性质,那就是我们可以尊敬和肯定比我们更厉害的长辈,可以以生命来爱护欣赏的晚辈,但无论如何,我们无法对同时代的人做出肯定和敬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或许得归结于伊夫利特一族过于偏颇的自傲,对我们来说,同龄之人难以称得上朋友,他们都是对手或敌人。少时的我……不,或许可以说,直到现在我都有着这样的想法,同龄人中,我没有理由会输给任何人,就是这样……”他顿了一顿,随后怅然地摇了摇头,“假如没有这样无聊的骄傲存在,我想十七年前的那场悲剧,一定是可以避免的东西吧。”
“……从小的时候开始,我的二哥加百列或许该算是伊夫利特家比较另类的一个存在。怎么说呢,他长得很漂亮,比所有人都漂亮可爱……”约书亚露出一个笑容,加百列在唐忆心中凝出深深的无力感,很显然他对于这个评价相当的不能接受。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这一表象的存在,二哥从小所追求的东西,和我们很不一样。当我们每个人都沉浸在武学或者魔法的修行时,他却热衷于每一个传说故事的考证,对于音乐的研究或者是收集一大堆奇怪的树叶,正是因为如此,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受到所有人的喜欢,所有的兄弟都比较亲近他,即便是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也都能肆无忌惮地与他叙说,在伊夫利特家,拥有这样的一份亲情,实在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情。”约书亚目光悠远,怅然一笑。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尽管拥有着天才所惯有的偏激性格,但是作为伊夫利特家人,每个人对于自己都有着相当明确的认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具有着怎样的优点与缺点,并且将这些优缺点做出最大程度的合理化,是每个伊夫利特家的人从小便有的训练。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爱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
这样的事情,在某些方面的确令得加百列的生活过得相当顺遂,但在另一方面,也对于某些事情造成了巨大的阻碍。二十多年前,当十六岁的加百列准备离开帝都尝试每一个伊夫利特家人都会有的流浪修行时,就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理由在于当时加百列的剑术修为甚至还未超过三级,在强者云集的帝都与王蛇之城,几乎随便从街上找出一个人,便能够轻松将他撂倒。不过,在当时尽管遭到所有兄弟姐妹的阻拦,到得最后,背着一只包袱、甚至连剑都未带一把的加百列仍旧踏上了独自远行的旅途,而这一去,便是七年。
七年的时间,是伊夫利特家当代子弟外出的最高记录,加百列的旅途遍及大陆各处,从光之城圣伊洛到创世之地圣托亚,从最强堡垒塞灵格之盾到自由都市卡卡丽斯,从大陆最东方的火烧岛到南方的蛮夷之地,折回丹玛,最后回到帝都。每年一封长信,描述着他在各处的见闻与经历,力量不强的他以游吟诗人或者临时佣兵的身份赚得旅费,在各处收集树叶,拜访音乐名家,大多数的时候人们可以感受出信件背后的那种狼狈与风尘,但是对于这种或许称不上“强”的生活,约书亚等人却第一次有了某种向往,即便是一向严肃的巴克那罗夏,在阅读这些信件时也会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更在某些场合表示,这或许才是他最得意的一名孩子。
父亲在这方面的赞扬,并未引起众人的嫉妒,而当七年的时间过去,加百列远行归来,除了仆仆的风尘与那丝已经沉淀的睿智与沧桑,许多的方面却都未曾改变,他依然爱笑,能够轻易与众人打成一片,会耐心地聆听旁人的说话,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回答。在当时,这位力量依旧停留在下阶第三级的伊夫利特家人便成为了为所有兄弟喜欢的对象,至于另外两个家族,也有许多人将他视为知己好友,而在这之外,暗恋甚至明恋着这位美男子的贵族少女,就更是多不胜数。
事情的转折点,源于那年夏天在帝都举行的无数次贵族宴会中的一场,在当时,加百列与一位名叫芭芭拉的平民女子相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贵族圈,虽然也有某些传闻说这位名叫芭芭拉的女子拥有着皇室的血统,但是她的性格和举止间却并不具有半点贵族的气息。在一种名为“柔水之刀”的魔武技上造诣颇高,时常在帝都城中教训一些仗势欺人的年轻贵族,这样的事情在平民看来固然大声叫好,但在贵族圈中,却无疑是野蛮的象征。在这件事上,不少人对加百列表示了自己不赞同的看法,但是却无一例外地得到了他的挥手笑骂。
“有多远死多远去,那是我的女人,关你们屁事啊,在我面前说她坏话,想跟我决斗吗……老实说,她最近打的那个子爵坏透了,下次记得帮我见一次打一次……”
加百列能被大家所喜欢,当然并非因为他是个单纯的好好先生,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的那种尖锐与我行我素,也更是人们欣赏的地方。这样的话语不会引人反感,反而会表现得更为亲昵。而在贵族圈中,虽然讲究着对女士的尊重,但类似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观念却贯穿始终,相对于与加百列的交情,芭芭拉做出的这些事情也就变得可以容忍。而在当时,几位被芭芭拉教训之后心怀怨恨的年轻贵族们所策划出来的一件事情,才让所有人真正了解了加百列的真正实力。
算不上多么新颖的桥段,在阿特罗卡帝国,每一代的帝王更替,几乎都伴随着大量的鲜血与变乱,胜者为王,败者们的下场则各有不同,被全家抄斩的、被软禁终身的、被全国通缉的都有,而拥有着帝王血统的芭芭拉,则正是帝国前朝某位篡位失败者的遗孤。这样的事情被翻找出来,而后由某位对加百列由爱生恨的贵族女子在宴会上公然发布,事情便在片刻间变得混乱起来。
在当时的帝国高层,那名女子不仅身份非同小可,同时因为其过人的美貌,追求者也是相当之多,而在此同时,三大家族中也并非全是将加百列视为朋友之人,木秀于林,暗中不屑或者妒恨者也大有人在。在当时,若公布这件事的人身份低微,依靠伊夫利特家的势力,加百列自可以将事情轻松压下,事后说句“绝无此事”也就作罢。但因为掀起波澜着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到得后来,整个宴会便分裂成两派,一时间剑拔弩张,几乎便要变成群架的情况。
这件事情若是说大,可以归类到影响整个帝国根基的情况中去,若是说小,则也可以算作一件子虚乌有的流言。当时参与宴会的人们都有着非同小可的身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阿特罗卡未来的缩影,因此,事情发展到最后,解决的办法可以算是私了,双方各派一人出来决斗。对方派出的是一名修为中等的护卫,而在这边,则是坚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芭芭拉出手,由于在实力的评估上芭芭拉要高于对方,也就没有人对事情做出阻止。而在那时,人们似乎低估了女人的嫉妒之心,当战斗进行到一半,对方那名因妒生恨的女子骤然间施毒,也在同时派出两名具有八级修为的护卫,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芭芭拉杀死。变起仓促,眼见芭芭拉危在旦夕,这边却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而在片刻之后,救下了芭芭拉的人却赫然是修为“低微”的加百列。
力量只达第三级的王蛇之晴从容刺出,加百列在瞬间将芭芭拉护在身后,长剑在空中以无比神奇的方法借力打力,三名护卫与那名贵族女子的同时出手却变为了互相干扰的局势。当剑光闪过,鲜血也就此挥洒空中,三名护卫一人的头颅被生生斩开,一人被撕裂了胸膛,另一人在承受了腰斩的恶果,无比血腥可怖的场景中,口吐鲜血的加百列则摇摇晃晃地用长剑将那名贵族女子的肩头刺穿,钉在了巨大的树干上。
“唔,干涉神圣决斗的人,我方有资格取走她的性命,是吧……”
在当时,加百列就是轻轻地说着这句话,将长剑从她的肩头抽出,要对着胸膛刺下去,几名护卫冲上来想要阻拦,然而只以力量不高的王蛇之晴,凭借着犹如鬼神般精确的计算,片刻之后,这些护卫却无不落的断手断脚的下场。若不是芭芭拉的阻止,没有人会怀疑加百列会凭借这王蛇一族惯有的风格将那名女子一剑刺死。
事情就此了解,那名贵族女子在之后疯了,加百列的名声却在顿时间响遍整个帝都。王蛇之晴是精于计算的武技,理论上来说,若是将它修炼到至高的境界,便可以洞察一切破绽,用最小的力量,达到最大的战果。加百列所做到的事情,巴克那罗夏或许也能做到,但这样一来,加百列莫非拥有了巴克那罗夏一般的修为了吗?
在那之后,对加百列邀战之人无数,在加百列答应下来的几次战斗中,他无不以低到可怜的力量达成辉煌的胜利。到了那年冬天,属于伊夫利特家的一次家宴之中,加百列也与几名亲族兄弟展开了友谊赛一般的切磋,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这样的战斗中,如同惯例一般,流着伊夫利特血统的双方谁都不肯轻易认输,一旦战斗,必定是如同生死相搏般的全力以赴,几场下来,加百列连连取胜,却也受了重伤。伤愈之后,似乎蓦然察觉到了什么的他与芭芭拉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随后告别父亲,离开帝都去往丹玛定居,此后的一年,未曾回过王蛇之城。
结婚一年后,夫妻二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为菲利克斯。之后的加百列行事低调,与芭芭拉在丹玛几乎过着半隐居的生活,每年年关回一次王蛇之城,参加一次家宴。三年之后的那个冬天,菲利克斯满三岁生日后不久,夫妻两人因为一些琐事吵了一架——事实上两人的争吵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加百列离开了丹玛,去往昆恩堡布置一些东西,随后遇上了一同前来昆恩堡观看魔法潮汐的属于三大家族的十余人,再之后,陷入了那场灾难之中,为救众人而死。
“……还记得那年的晚宴上吗?我是第三个与你战斗的人,你或许已经忘了,但我的映像很深刻,当时的我认为纵然招式精绝,没有力量的剑无法对强防御产生伤害,因此模仿了‘王甲龙身’的力量与你战斗,当时还有人为我喝彩,但后来被你轻松破去,便是你今天早上破去‘岩体’的方法,借助出力者自己的力量,以精确的计算,让兵刃反击自身,力量击上护身气劲的平衡点,使防御瞬间降至最低……”
“……那几年的时间里,在丹玛的你或许并不清楚,帝都之中,早已将你传说成了与父亲同等的人物,展露无敌之姿后洗尽铅华,与妻子抽身隐居,何等洒脱!父亲也是以你为傲,当他一次次说起你,我们却已经无法完全为你而感到高兴,当然那也并非是嫉妒,但我们无法超越你了,这一点大家都明白……”
“那年在昆恩堡再次遇见你时,有人兴奋有人欢喜,但所有人都存了要与你比试高低的心理,不过当有挑战提出,你却说自己只是为了做一件让妻子高兴的事情而来,拒绝了一切的战斗。后来事情的端倪未必没有人发现,但由于你是第一个示警,所有人就都很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并非所有人都不相信你,对于你的示警,没有人敢掉以轻心,然而当时的十多人各自修为都不弱,没有太多的危机感,因此便都将这里当成了比试的舞台,此后,便造成了各自为战,互相拖后腿的局面,到得后来,还是得依靠你的救援……”
“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有人出卖了你,那不是我,这些年来,我都想查证这件事,七年半之前的那次魔法潮汐,由于时间不对,你留下的留影法阵并未运作,但是发生了一些怪事,有几个人死了,有一个疯了,他说他见到了你,在当时我就在想,精神力特别高强的人,通过一些特殊的条件,死后会变作亡灵,籍助魔法潮汐的力量,你是否也以这样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现在看来,二哥,我恐怕真的料对了这件事……”
低着头,约书亚语音沙哑,显然已经认定了唐忆与加百列的牵连,身体内的灵体未有反应,唐忆却也知道此刻反驳已成多余,只好听着他说下去。
“这次的魔法潮汐,你布下的法阵将会运作,将十七年前的一切重现,到时候或许可以找出埋葬于十七年前的一切,我想也必会有不希望事情重现的人在暗中行动。我做了一些准备,但一如当初,我不知道是不是够了。二哥,别相信我,也别相信雷比亚斯……军队已经来了,我去迎接。”
他站起身来,向唐忆点了点头,随后直接朝楼梯口走去,不一会儿,足音消失在深邃的楼道间,唐忆从窗口向下望去,只见几只魔法礼花在风雪中升上天空,号角声隆重地响起,一对对的骑士正从堡垒大门进入。加百列的声音在心中响起:“雷撒督克先生。”
“唔?”
“给我……说说菲利克斯和芭芭拉的事情可好?”
“……当然。”事实上,从加百列与獠进入身体之后,唐忆便一直在纳闷为什么除了最开始时加百列说了一句:“你认识菲利克斯?”此后便未有问起这两人的事,但此刻感受着加百列的心情,他却忽然有些明白了,那并非不想,而只是不敢想。
一旦开始想了,这十七年的生活,会变得何其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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