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羽

  灯头的烛火被窗外窜进来裹着凉意的风吹的晃了两晃,终究灭了。
  桌前的人却一动不动,静静的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月光自窗间洒进屋子,正正落在窗前那架着长剑的桌上。鹰爪纹泛着微红色,如同刚刚捕猎完,猎物的残血。
  门被轻轻扣了两扣,茶杯落桌一声轻响:“进来。”
  声音清澈的如同月下的一汪水。
  屋里边亮了起来。一个女孩儿身影闪进屋内,手上的烛台上的灯火晃了晃,映在少女恬静的脸上。她瞧着桌上那熄了的烛火,撇了撇嘴:“又熄了灯,刚入了夜,少公可是这就要歇息了?”
  沈羽对着来人一笑:“尚未。我知离儿你此时总要来,定带了烛台,也省我费力再点灯了。”
  陆离将烛台放在桌上,轻笑:“来这鬼吹的沙子地大半年,头回见少公你会玩笑了。”她的目光移向桌上的一张纸,努了努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还未见得。”沈羽站起身子,将门关了,看了看那静静躺在桌上的信纸,眉间染上一抹虑色。陆离便凑过去瞧,兀自轻声低估了几句,念念停停,看起来颇为费力。终究还是摇了摇头:“这闵文虽是舒余先祖留下的文字,读起来实在费劲的很。寻常的百姓,早就不会。便是王室年轻一辈中,会念的,怕也只有少公你了。”
  沈羽含笑将纸拿起,轻声只道:“闵文本就是舒余王室古语,莫说我们,便是父亲一辈,久了不看,也生疏。”她说话间,将纸摊开在陆离面前,手指从字面上划过,一字一句的轻声念道:“过三日,日初升,斥勃鲁,战哥余。”
  陆离稚嫩的面上划过一丝不解,拧了眉头看了看沈羽,似是全然不明白这短短几字的意思。沈羽将信工工整整的折好放进怀中:“此事,我还是要与你父亲商议。陆将可歇下了?”
  “尚未,方才我来时瞧了瞧他,还在房中抱怨这里的酒不若家乡的醇厚。睡应是没睡的,不过醉与没醉,倒是真不知道了。”陆离眨了眨眼,跟着沈羽出了门,一路上亦步亦趋的更在后面,口中也不闲着:“少公,哥余,我是知道的,尽是些坏胚子。斥勃鲁是什么,是哥余现在的族长吗?”
  沈羽被陆离问的一笑,却又笑的并不轻松:“斥勃鲁,是舒余王传的最为荣光的军令。意为‘武者之役’。舒余国三十多年来,未行过斥勃鲁之令。离儿还小,自然是不知的。”
  陆离闻言快步走到沈羽身前,站定身子,撅起嘴瞧着沈羽:“哪里小?我今年十三,少公也不过长我两岁,便借着两年的岁数欺负我了。”言罢,又径自退到沈羽身后跟着走,想了想,又道:“可少公只是长我两岁,何以能把闵文学的这样好?比我父亲还好,比……”
  她说着,却又忽的住了嘴,她本想说:比先公老将军念的都好。却又怕提及此事惹了沈羽伤怀,只得硬生生的把余下的话吞进肚子。
  沈羽停在陆昭房门口,转头看了看陆离那憋红了的脸儿,只道:“比我父亲读得也不差。离儿可是想说这话?”
  陆离抿嘴,低了低头,声音弱弱的:“离儿说错了话,少公莫怪。”
  沈羽抬手轻轻将陆离额前碎发理了理,轻声道:“离儿没说错,我的闵文,确是比父亲好些。”说着,面上一笑,不见恼怒之色:“我有事与陆将商量,离儿先回房吧。”
  陆离愣了片刻,低声道了句是,便进了旁边房间。
  沈羽这才敛了笑意,轻叹一口气,叩了叩门。听得房内脚步声响,门还未开,一股刺鼻的酒味便隔着门缝先传了出来,房门一开,陆昭那一只独眼在烛火映照下狰狞异常,但见沈羽在外,当下俯身一拜:“少公。”
  沈羽扶住陆昭,拍了拍他的手,又被他一身酒气熏得皱了眉,却又笑道:“陆将看来是有什么烦心事儿,要借酒来浇一浇了。”
  陆昭随着沈羽进屋,转身关门,面色有些尴尬窘迫,请了沈羽先坐,径自站在原地,不轻不重的打了个酒嗝,脸色更红。
  沈羽笑道:“陆将,坐吧。”
  陆昭红了一张脸坐在桌边,低头只道:“昭不知少公此时过来,让少公笑话了。”
  沈羽只道:“我知这大半年来,陆将为寻泽阳旧部辛劳,本也不该此时叨扰。是我大意。”
  “少公此来,可有要事?”
  沈羽点头,面色凝重,将怀中书信交给陆昭,陆昭匆忙起身双手接过,借着昏黄的烛火,只一看,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呼了一声:“斥勃鲁?”他那独眼定在信上,来来回回又瞧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继而看向沈羽:“穆及桅高居狼首之位已逾三十年,没人能忽然夺了他手中的五色兵符。”
  沈羽神色淡然:“除了吾王。”
  陆昭似有所悟,没说话。
  沈羽复又说道:“自西迁至此,已过六个月,中州大羿部已将我东余十六城收入囊中。哥余狼子野心,过往暗中作祟,如今,已然明着造反。”她看了看陆昭:“陆将这些日子总是如此烦心,想来,也是因为此事吧。”
  陆昭那一只独眼在沈羽说道哥余二字之时,目中一划过一抹狠厉之色,双手握拳,咬牙气道:“哥余部阴诡小人,若非他们,我泽阳铁甲又怎么会……”他说到这里,眉头深锁,双拳用力的锤了锤自己的腿:“我们走了多远,大羿军便追了多远。哥余部族,现下竟成了中州大羿的引路狗,十三日前,颍州一战,穆及桅亲征,又败。王子亦,也被他们擒了。”他摇头叹道:“如今又见‘斥勃鲁’,想来,穆及桅的命,也是要没了。”说着,却又顿住,顷刻间面色沉重看向沈羽:“少公,是要……”
  沈羽面容沉静:“陆将以为如何?”
  “不可!”陆昭情急起身:“少公,万万不可!斥勃鲁绝非儿戏!”
  “陆将可是怕我敌不过其他勇士?”沈羽偏着头看向陆昭,淡淡开口:“我的功夫,陆将见识过。”
  “少公武艺超凡,可……”陆昭欲言又止,走到门前,开门左右瞧了瞧,又转回来,关上窗户,走近沈羽,低声只道:“少公,龙泽一役,泽阳族人除去少公、我与离儿,再无他人。西迁途中,跟随咱们的,皆是以往四泽零散旧部,大军开拔,少公以先公幼子身份隐在众人之中,他们瞧不出什么。吾王忙于政事,想来也不会亲自查验沈家祖籍,可斥勃鲁……”
  陆昭眉头紧蹙,说话间连连摇头:“斥勃鲁虽为武者之役,可皆是近身搏斗,便是吾王与王室众属,都要在场观战。更何况席间吾王定然奇怪为何少公不在沈家籍中,少公,还是过几年……”
  “不在籍中之事,吾王高居其上,未必细查。便是过问,也不会亲自来看。陆将顾虑太重。”沈羽一笑,面色倒也轻松。
  陆昭却道:“少公,吾王绝非你想象之中的那般大意之人。”
  沈羽却看着陆昭又笑:“晌午时分,王都来人,让我入籍。陆将现下,可放心了?”
  陆昭怪异的看了沈羽半晌,满面不解:“王都来人,让少公入籍?这是……”
  沈羽目光深邃,轻声只道:“怕是吾王问起,有人帮我说了话。”
  “可即便如此,”陆昭依旧不依,“若少公能胜,自然大喜。可若期间有一丁半点的差池,让吾王知道少公并非男子,这罪名如今可就更大……”陆昭越说,面上神色越是凝重,说到后面已然说不下去,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双膝一弯跪在地上俯首磕头:“若真要去,昭,愿代少公前往!”
  沈羽安静的听着陆昭一番话,待他说完,才叹了口气:“陆将苦心,羽自明了,不过……”她将陆昭扶起,微微摇了摇头:“陆将可还记得,当日,羽要殉节自尽,陆将传父亲令,留我一命。父亲鞘中之令,言犹在耳。哥余一部,害我父兄,卖我家国。此行,若我真可胜出,得五色兵符,取狼首之位,亲战哥余,救回王子亦,便可为父兄报仇,为吾王雪耻。再兴泽阳一部,陆将,难道不想?”
  “少公……”陆昭摇头叹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少公年少气盛,纵使武艺非凡,却也尚需磨练。”
  沈羽只道:“陆将自小看我长大,定也知道父亲常常教导我的话。”她目光闪了闪,吸了一口气,语带坚毅:“唯见沙场,方知年少。”她看向陆昭,白皙的面庞在忽晃的灯火下染上一抹霜色:“沧海桑田转瞬即逝,十年太久。国之兴亡,怕只在瞬息一念之间。”
  陆昭看着沈羽,一时语塞。纵他活了近五十年,心中见识,竟不若面前还未满十六岁的沈羽,面上略有惭色,却依旧担心,张了张口还想再说。沈羽却摆了摆手,指了指桌上信纸:“陆将方才说,泽阳旧部仅剩我们三人,实也不对。”
  陆昭愣了愣,不解的看向沈羽,沈羽拿了信纸递给陆昭:“陆将可知,穆及桅在任狼首之前,追随何人?”
  陆昭被沈羽说的又是一愣,面上迷茫之色更盛,心中却隐约有了答案,又不敢说,只等着沈羽解释。沈羽笑了笑,只道:“穆及桅在任狼首之前,曾在徐阳氏军中为将。”
  “徐阳氏……”陆将闻言眉头一挑,徐阳氏,是沈羽母亲亲族,但夫人早逝,却也从未听说过夫人与穆及桅还有此渊源,他那独眼中带了些不确定:“少公的意思是……”
  “昔日,穆及桅只是山中莽夫,不想山中大火,他一家老小皆被烧死,是我母亲救他一命,带回徐海城加以安置。便是闵文,都是母亲教给他的。后母亲嫁入沈氏,泽阳与徐阳自为联盟,说穆及桅是泽阳旧部,不为过。”沈羽的目光落在陆昭手中的信纸上,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这些旧事,是我小时候偶听兄长说起。陆将自然不知。我想,在王都帮我说话的人,怕就是穆公。”
  “穆及桅既知少公是女儿之身,却在王都帮您说话,这事情若牵扯起以往旧事,昭还算明白,但他自己将死,却又要传书与您……”陆昭思忖片刻,吸了口气:“是想……”
  沈羽抿了抿嘴,语带了些不确定:“我想,他是想让我救他。”
  “穆及桅是必死之罪。”陆昭摇头:“少公又怎么救得了他?”
  “泽阳一族尽灭于哥余之手,哥余,是我泽阳最大的敌人。于理,我一定要去。”沈羽沉声说道:“穆及桅曾在萧城之战中救过父亲,于情,我也推辞不得。”
  “可他如何就知道,少公此去定能大胜?”陆昭依旧不解:“莫不是个圈套?”他眯起眼睛:“少公,穆及桅就算是泽阳旧部,曾救过先公,可时过境迁,他人之将死,为了活命,什么都做的出来。此事,我们还是……”
  沈羽那敲着桌面的手指一停,站起身子舒了口气:“多想无益。或许,他只是想见见我?”她看着陆昭笑了笑:“无论如何。还是要去。”
  陆昭看着沈羽神色,知道自己多说也没用了,低声一笑,叹了一声:“少公,你可真像你父亲。”
  沈羽目光闪了闪,唇角微微一翘,对陆昭一拜:“多谢陆将。”
  陆昭拿了酒壶,倒满了两杯酒,递给沈羽,径自拿了一杯端起:“既如此,不再多说。昭,随少公往王都一趟。”
  沈羽点头,刚要抬手碰杯,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二人一惊,转头观瞧,但见陆离靠在门边面上笑吟吟的歪着头:“离儿也要随少公往王都去。”
  “离儿!”陆昭眉头一紧,低声斥了一句:“少公面前,莫要胡闹。”
  陆离转身关门,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端起来只道:“父亲方才都说了,追随少公的就我们两人了。哪里有你二人去凑热闹,把我撇下的道理?况且……”她瞧着陆昭那阴沉下来的面色,吐了吐舌头看向沈羽:“如今,知道少公身份的也只我们二人啦,父亲是个大男人,照顾少公难免不便,若是找旁人,哪里有离儿细心?王都虽近,少公却也不能马马虎虎的过日子啊。少公,您说呢?”陆离言罢,对着沈羽挤了挤眼睛。
  沈羽无奈笑道:“离儿长大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句句在理。”她看了看陆昭眨了眨眼:“陆将,我说不动她。只能应了。”
  陆昭不言语,只是叹了口气。
  陆离一笑,端了端酒杯,俏皮的与二人端端正正举着的酒杯碰了碰:“喝酒喝酒,酒是用来喝的,怎么变成用来举着的?举了这么久的杯子,你们不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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