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顾拙言听出端倪:“他……”他想说,庄凡心的情绪是否从那时开始变化的。
  庄显炀懂他的意思:“凡心承受了巨大的刺激,那份刺激每时每刻地折磨他,他变得容易激动,赤红着眼睛说要讨回设计时,像要豁出命一样。”
  设计被盗窃,他被诬陷,被学校开除,那一段日子犹如炼狱,庄凡心困在其中死命地挣扎。明明精疲力尽,却日复一日地奔波,躲在房间里无助地想哭,最后演变成歇斯底里地大笑。
  曾经娇气、胆小的一个人,只剩下狼狈和疯狂。
  庄凡心被逼得丧失了理智,他不想讨公道了,都无所谓了,他只想问江回夺回自己的设计,那份东西是他的,别人一张纸,一片屑都不能留!
  “我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他那样,那么轴,那么倔,要杀人放火般去硬磕。”庄显炀紧紧扣着扶手,“后来,他袭击了江回。”
  顾拙言心里咯噔一下:“他有没有受伤?”
  庄显炀摇摇头:“他揣着一把美工刀去找江回,像个被逼到绝境的亡命徒,如果不是旁人恰好经过,他可能会断送掉后半辈子。”
  庄凡心划伤了江回,以故意伤害罪被警方带走,庄显炀和赵见秋到处打点,亲自登门向道歉、赔偿,求得江回答应“网开一面”撤销起诉。当时庄凡心已经被诊断为抑郁障碍,年纪也小,费了很大工夫才没有留下案底。
  顾拙言简直心惊肉跳,焦急又恐慌地追问:“凡心出来以后怎么样了?”
  庄显炀久久没有吭声,痛苦地捂住了脸,庄凡心出来时根本不像个人样,惨白的脸,嶙峋的身体,似一具失魂的肉身蜡像,比衰败的、凋零的花还不如。
  种种变故交织在一起,当晚,庄凡心去了医院,一直等他出来的爷爷终于散尽最后一口气,满眼浊泪地归了百年。
  最后一根稻草落下,庄凡心彻底被压垮,陷入无尽的崩溃。
  顾拙言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深知庄凡心的性格,热情,真诚,对每个人都抱以最大的善意。他还记得庄凡心说过,不凡的凡,开心的心,努力才会不凡,对人好才能开心。可他的努力换来什么?被打为抄袭者不得翻身,他的善意,他对人好,换来的是嫉妒和背叛。
  顾拙言扭头望向对面的墙壁,想透过层层阻隔望到病房里面,病床上,躺在那儿的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他病了。”庄显炀眼角潮湿,“他能走能站,但是奄奄一息,他撑了很久,那时候是七月份了,他每天都惶惶不安,怕你见到他那副样子。可是……他在一天天变得更糟。”
  顾拙言明白,换作是他,他也不愿被爱的人知晓那一切,何况他了解,庄凡心的自尊心很强,在班级里被当众批评都会难受一整天。
  “他想给你打电话,七月就想打了,他备份你们的聊天记录,你们一起拍的照片,每一次在按下号码前放弃,然后看着那些东西从白天到晚上。”意料之中的一声,庄显炀隐忍地哭了,“后来,他终于撑不住了。”
  顾拙言喘不上气,想要喊停。
  可庄显炀已经揭开淋淋的真相:“八月三号的凌晨,他打给你那通电话,用他想到的唯一一个理由让你死心,阻止你去找他。然后……”
  “他……自杀了?”顾拙言屏着呼吸。
  庄凡心当时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已经吞了安眠药,冷水浸泡着身体,瑟瑟发抖。当他听见顾拙言的声音相隔千万里传来,像临终等来爱的人一样,没有了任何遗憾。
  挂断电话,庄凡心渐渐失去了意识,滑入浴缸沉溺于冰冷的水中。
  那是庄凡心的第一次自杀,离死亡那么近,后来医生说,如有分秒的耽误这条生命就结束了。
  那之后,庄凡心被安排住院治疗,几个月后,因不堪痛苦再度自杀,是割腕,万幸被护工及时制止。
  他在医院整整度过一年,像满身伤痕的鸟被关进笼子,半死不活。庄显炀分身乏术,没多久,珠宝公司因经营不善只得卖掉。
  后来发生了转机,庄显炀说:“凡心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华裔的护工,是个有点迷信的阿姨,对方很照顾他,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枚平安符,祝他早日出院。”
  顾拙言病急乱投医地问:“很管用么?他转好了?”
  “不是……”庄显炀看向他,“他找对方学,自己折了很多,说是保佑你在国内健康,保佑你学业顺利,方方面面,每一个都是给你的。”
  庄显炀和赵见秋意识到,庄凡心从未放下过顾拙言,他们开始鼓励他,劝说他,等他好起来,可以回国和顾拙言见面。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样子,在沙漠里看见泉眼似的,又怕是海市蜃楼,他问我们,真的能再见你么?”
  凭着那一点信念,庄凡心开始真正地好转起来,一年后,他出院了,进入另一所学校念服装设计,一边治疗一边念书,折磨他的抑郁症持续了三年才离开。
  庄凡心对顾拙言满心歉疚,他康复了,却不敢回国,想让自己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他学击剑、吉他、学那一首《菊次郎的夏天》,他想学会一切和顾拙言有关的东西。
  庄显炀说:“他变化很大,比从前更积极,更拼命,什么都想做到最好,表面上他也坚强了很多,好像曾经的伤害都已经被抛下。”
  真能抛下么?顾拙言想。
  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从休息室出来,顾拙言立在走廊停滞了许久,推开门,他一步一步踏进去,闯入庄凡心焦灼的视线里。
  输完液了,刚拔针,原来他们竟说了那么久。
  顾拙言行至床畔,握住庄凡心的手背按着针孔,那只陈旧的手表一直紧紧地匝在手腕上,仿佛遮掩着什么。他伸手去碰,庄凡心敏感地瑟缩了一下,低声说:“别摘它,求求你。”
  顾拙言却没听,一点点解开表扣,摘下,常年不见光的一环皮肤白得病态,翻掌向上,露出腕间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庄凡心颤抖着:“你都知道了?”
  顾拙言发不出声,点点头。
  面颊一瞬间潮湿,庄凡心泪流满面,已辨不清此刻的心绪,他反握住顾拙言的手,只哭,压抑地、低沉地哭。
  顾拙言看着那张斑驳的脸蛋儿,要咬碎一口牙齿:“江回抄袭你的设计,是什么?”
  庄凡心流着泪说:“是一顶冠冕,蓝色的,以世界的海洋分布为灵感。”他埋进顾拙言的颈窝,“是我给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他丢掉了,全部丢掉了,可他牢牢地记得,那个期末他想做出来,想和顾拙言见面的时候能够重新送出去。
  庄凡心背负了莫大的冤屈,在异国他乡求告无门,自尊被击打入泥埃。他被糟蹋了一颗真心,被诬陷,被施以惩罚,被偷窃走献给年少爱人的一腔柔情。
  他胆小,懦弱,缩成一团度过了灰暗的一年,一步步挣扎着站起来,滋长出铠甲,试图走进一段新的生命。
  可是伤痕是抚不平的,庄凡心十年间没交过任何朋友。
  他彻底放弃了梦想,画不出一条线,只有无尽的颤抖和冷汗。
  十年后重逢,庄凡心看见顾拙言,像断翅的鸟望见归巢,零落的叶飘向软泥,痴痴,傻傻。他妄想和当年一样,站在顾拙言面前的他优秀、健康、盈着爱意,那一截灰败惨淡的生命他永远不要顾拙言知道。
  可是所有过往都被掀开了。
  庄凡心在顾拙言的怀里放声痛哭,那么惨厉,像被一刀一刀割破了血肉。
  病房内许久才安静,顾拙言抚着胸前精疲力竭的身体,一遍遍重复“有我在”。擦干庄凡心的鼻涕眼泪,他说:“十年前的噩梦不会再上演了,相信我。”
  网上的事件越演越烈,医院外面徘徊着记者,就连里面的医生护士也已认出庄凡心就是事件的主人公。顾拙言当机立断,联系了司机,决定从这个是非地离开。
  他对庄显炀和赵见秋说:“叔叔,阿姨,先让凡心去我那儿住吧,处理事情方便我们商量,我那边门禁也比较严,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
  赵见秋说:“他现在需要照顾,很麻烦人的。”
  “我来,都交给我。”顾拙言不容分辩道,“等会儿司机过来,他送你们回家,从医院正门走,我开车和凡心从东门走。”
  半小时后,所有东西收拾妥当,庄凡心裹着围巾随顾拙言离开,在停车场上了车,他松口气,从兜里摸出没了电的手机。
  他事发后没上过网,惴惴的:“事情成什么样子了?”
  顾拙言只道:“可控的样子。”
  汽车驶入宽阔的大街,速度很快,在某个该直行的路口拐了弯,庄凡心疑惑地看顾拙言,又惊慌地看后视镜,以为他们被记者跟踪了。
  顾拙言根本没回家,在某条街上刹停,车就撂在马路边,他的动作用力又干脆,下了车,紧握着庄凡心的手踩上台阶。
  庄凡心抬起头,是一家银行。
  “干什么……”
  顾拙言没坑声,拉着庄凡心往里走,联系司机时顺便知会过,银行经理已经在等候他了。走程序似的亮了下身份证,继续往里走,识别指纹后,顾拙言带庄凡心进入了银行的保险库内。
  四面反光的保险柜,庄凡心懵懂地站着。
  “我没带钥匙。”顾拙言吩咐经理,“把我柜子打开。”
  是最大型号的保险柜,银行经理上前开锁,咔哒一声,而后将柜子缓缓抽了出来。
  顾拙言滚了下喉结,把庄凡心推前一步:“去瞧瞧。”
  庄凡心走过去,看清了,那里面放着两幅画,一幅画的是一双弹吉他的手,另一幅是顾拙言的画像。
  有一条手链,他曾经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还有许多,手机壳,绘着坚毅的锡兵的马克杯……
  在泪水即将模糊双眼的时候,他望向柜子深处。
  最里头,是一顶失去光泽的海玻璃王冠。
  庄凡心摇晃着,将要跌倒时被顾拙言从背后拥住,那道声音贴着他:“你在小岔路等了一夜,我一直在楼上的窗口中看你。第二天去机场把你送走,我就捡回来了,你给我的礼物,加上一百三十七张画稿,十九张精确扫描图,我保存了十年。”
  庄凡心泣不成声,颤颤地伸手,他摸到了,摸到每一颗海玻璃,那是少年时像海洋一样汹涌的爱意。
  忽的,指尖触碰到什么,他拿起来,是王冠中落着的一张小纸条。
  上面的字迹已经泛黄,写于十年前。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是《一生所爱》中的歌词,而下一句写着——
  请回来我身边。
  第95章 我和你,公开了。
  一路上, 庄凡心紧抱着箱子, 回到公寓后仍不愿松开。顾拙言既难过又好笑, 硬夺下来搁上茶几,哄道:“别害怕,不会再弄丢了。”
  他回卧室放行李包, 换一身家居服,折返客厅,见庄凡心并着双腿端坐在沙发上, 小学生样子, 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箱子里的冠冕。
  顾拙言走过去,不合规矩地往茶几上一坐, 和庄凡心面对面。“你放松一点。”他握住庄凡心的手,“别瞧它了, 瞧瞧我。”
  庄凡心慢慢移动视线,投在顾拙言的脸上, 陡地,他的眼神变得柔软、乖顺,是寤寐思服后的失而复得, 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顾拙言竟有点不好意思, 拢着那双手,从指根捋到指尖,分散庄凡心的注意力,然后试探地说:“你不要有任何隐瞒,如实告诉我,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尽管问的是“身体”,但庄凡心伶俐地回答:“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抓着顾拙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上放,“我……很踏实。”
  顾拙言分辨了几秒,确认庄凡心没有撒谎唬他,他松口气,想给对方更多的心安:“我最近会在家陪你,外面刮风也好,下雨也罢,你勇敢的话我们就一起面对着看看,你胆怯了也没关系,我给你挡着。”
  庄凡心的神情就如庄显炀描述的,沙漠瞧见绿洲,又害怕只是海市蜃楼,他憧憬而不自信地望着顾拙言,向前蹭蹭,眷恋地依进顾拙言的胸怀。
  顾拙言搂住庄凡心,不轻不重地捏那截后颈,一切难堪的过往被兜底掀起,四处苍蝇竞血,蝼蚁聚膻,他不禁心软了,舍不得让庄凡心再经历一次。
  而未等他改口,庄凡心先从他胸前抬头,对他说:“我可以面对,我能做到。”
  顾拙言喑哑地说了声“好”,有些慨然,庄凡心很坚强,但这份坚强是在漫长的磨难中淬炼的。他低头吻庄凡心的前额,给奖励般,还做作地夸奖:“你真勇敢。”
  庄凡心嗤嗤地笑了:“你这样……好像医生。”
  他指的是治疗抑郁症的医生,顾拙言顿了顿,继续哄他笑:“我要感谢那些医生,改天做几面锦旗送美国去,还有那位护工阿姨,谢谢她教你折平安符。”
  庄凡心吃惊道:“平安符你也知道?我爸连这个都说了?”
  “给我折的,当然要告诉我。”顾拙言前一秒还挺稳重,忽然像个急于拆礼物的小屁孩儿,“都保存在洛杉矶?既然回国,怎么不拿回来?”
  庄凡心舔舔嘴唇,没讲话,因为过去的一切他没打算让顾拙言知道,奈何事与愿违。顾拙言大概猜到,该停住,却忍不住:“我们的聊天记录,你都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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