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说完,抱着纪姜跨往门外跨去。
  “不要!宋简!不要!你让我陪着孩子死!宋简!”
  宋简咬着嘴唇,没有再答应她的话。
  张乾在外头,见宋简抱着纪姜出来,忙让人上来替手。宋简忍着膝疼,将纪姜靠在院中的榕树干旁。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背后有人惊道:“塌了……塌了……”宋简忙抬手捂住纪姜的眼睛。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手掌上滚出一股热流,纪姜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是他的父亲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他啊……”
  宋简心中如刀割,喉咙中哽咽,却不肯让她听见。
  他摁住纪姜不断抖动的肩膀,“张乾,去找大夫过来。”
  “爷,王太医候着呢。”
  说着,赵鹏已经拽着王太医过来了,纪姜身子一阵痉挛,素色的衣裙下流出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宋简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才发现,自己胸前也被血染了一大片。
  “她这么了!”
  王太医匆忙地捏了一把脉道:“大人别慌,生产后见也正常,殿下如今情绪激动,又受惊,才回如此,当务之急,要寻一个干净的地方替殿下止血。”
  话声刚落,背后传来陆以芳的声音,“去我的马车上。我……”
  她的还没有说完,却迎上了宋简那双发红的眼睛。他松开纪姜的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旁的迎绣忙跪下来抬手握住宋简的手。
  “爷,您这是做什么啊。”
  陆以芳被他掐得不得不踮起脚尖,她喉咙发哑:“爷……如今是救人要紧,爷要治罪,也容……容妾安置了临川……再治也不迟啊……”
  宋简目光一寒,手上的力气却又狠了几分。
  陆以芳的眼中浸出了眼泪,碎发在火焰带出的风里扬起。
  “爷……真的要为一个奴婢,无端要了妾的性命吗……”
  张乾从未见过宋简对陆以芳如此行事。
  不管他们有没有真情,人前宋简都是敬她为妻的,张乾还是头一次见宋简对陆以芳动手。
  “爷,您饶了夫人,夫人今日外出替临川姑娘采买,不在陆庄啊……这场火着实不关夫人的事啊……”
  王太医也道:“大人,不是论罪的时候,救人要紧,还是请夫人带殿下去车上。”
  宋简凝着陆以芳的眼睛。“陆以芳,她若有事,你们都给我陪葬。”
  说完猛地松开手。陆以芳的身子跌滑下去。她摁住喉咙干呕了几下,这才稍微缓过气来,这一夜,整个陆庄火光冲天,纪姜被锁闭半年多的那间房屋被烧成了灰烬。然而,几日后,宋简亲自去灰烬中识骨的时候,却只寻到了刘产婆的那具焦尸。而婴孩的尸骨,却怎么也没有寻到。
  有些老人们说,孩子骨头和皮肉都软,经不得火烧,也许早成灰了。
  宋简命所有人的人都不准在纪姜面前提孩子的事。就连贴身照顾纪姜的七娘,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纪姜在一片死寂之中,不知睡了多久。
  催她醒来的是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她睁开眼睛,喜鹊在窗外聒噪,耀眼的阳光透过纱帐子照进来,落在她的床前。
  七娘正端药来,见她醒来。欣道:“殿下醒了,我这就去跟宋大人说。”
  “七娘……”
  她唤住她。“外门……什么声音。”
  七娘往门外看了一眼,迟疑道:“嗯……宋大人在处置陈姨娘呢,吵着殿下了吗。”
  纪姜撑着身子坐起来的,翻身下榻。七娘忙扶住她:“殿下之前失血过多了,睡了三日呢,这会儿可不好起来走动的。”
  纪姜没有理她,扶着桌椅的边沿,径直往门外走去。
  迎绣打起春帘,花草的香气铺面而来。门前的廊上,宋简背光坐在一张圈椅中。廊下摆着一张刑凳,陈锦莲被人捆缚在凳上,宋简连一层衣服的体面也没替她留,甚至还让人堵住了她的嘴。
  执杖的人握的是四尺宽,一寸厚的红木板子。一杖一杖落得扎扎实实。每一下,都令陈锦莲的身子往上一阵。然而板子落得密集,根本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痛苦地要掉她的性命。往往她腾起的身子还不及落下去,下一杖就已经落下来了。
  陈锦莲的嘴被堵着,发不出一丝声音,这是宋简不准她求饶的。她似乎也知道今日必羞耻而屈辱地死在这里,目光充盈着一种绝望的哀伤。
  除了陈锦莲,宋意然也跪在院中。她不敢回头去看背后惨烈的景象,肩膀瑟瑟发抖,头垂得极低。而在她身后,陆以芳沉默地立着。头顶而后掠过一两只的欢喜的鸟雀。
  宋简的手扣在圈椅的扶手上,顺着杖子的起落,毫无情绪地敲着。
  听到背后的响动,这才回头。
  见纪姜从房中走出来,眉头方舒展开来。
  他起身走过去扶她,又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罩在她身上,扶她在自己的圈椅上坐下。
  “纪姜,你总算是醒了。”
  纪姜沉默地望着眼前受刑的女人,那女人也艰难地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的哀伤转而护化为怨毒,她拼命地扭动着身子,谁知下一杖却落得极重,她受不住那剜肉一般的疼的,头重重地砸下去。
  血肉模糊。
  纪姜的记忆突然被牵引回前年的冬天,青州衙门前那场纷然的大雪之中。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终于回复了从前的温暖,他终于懂得了她这个复杂生命。他终于愿意在混乱的世道,寂寞的人生中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可是,孩子还是死了。
  纪姜闭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宋简,别打她了……”
  听到纪姜的话,行杖的人手上一顿,抬头看向宋简。
  宋简扬了扬下巴,冷道:“继续。”
  行刑的人不敢停顿,沉闷的杖声继续响起,一声一声,往纪姜的耳朵里钻去。
  孩子死了,她却不太明白,究竟应该恨谁,真的应该恨这个被宋简作践到尘埃里的女人吗?她望着那张因极度的疼痛而扭曲,却依旧美艳无双的脸,喉咙里泛出一阵色涩。
  宋简蹲下身来,膝上的疼痛让他的话声有一时的迟滞,他握住纪姜冰冷的手。
  “不想看就别看了,我抱你进去歇着。”
  纪姜摇了摇头,“你真的要打死她吗?”
  宋简侧面,“若她的死还不够……”他抬手指向陆以芳,“她的命,也可以偿给我们的孩子。”
  说完,他顿了顿“至于意然,她的命你若要,就把我的拿去。”
  纪姜苦涩地笑了笑:“我对不起意然,她的命我不敢要,至于你……”
  她含泪垂下头,“宋简,如果你救下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孩子,我欠你的,是不是能偿了……”
  宋简喉咙一哽。“你不要说这样的话,纪姜,我不恨你了。”
  纪姜抿了抿唇,握在宋简手中的手却抽了出来。她抬起头来,扬声道:“别打了!”
  第74章 衣服
  行刑的人再一次停顿下来。纪姜站起身来, 宋简伸手要去牵她, 牵住的却是她单薄的春裳衣袖,晴暖的日子, 花朵幽静地落下来,她平垂于肩膀后的长发的随着东来风轻轻地飞扬起来。那无以复加的清冷和绝望交叠在她的背影里。
  宋简的伸出去的手僵在仍存淡寒的风中。
  “纪姜。”
  纪姜站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春鸟携雏儿越过榕树巨大的冠顶, 柔软的新羽与落花一道轻柔地飘下,垂落她的肩头。风里浓烈的春华之香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之味残酷融合。万物的梵意与男人的肆意共显于世。人在世上行走,真是一步一割裂啊。
  纪姜抬手, 解下宋简的那件袍衫,覆于陈锦莲赤裸的身子上。
  “你就算这样打死她,我的孩子也回不来了。”
  她回过身,站在陈锦莲的身边望向阶上宋简。“宋简, 过错是我们的啊……”
  纪姜声音凄怆。
  宋简哑然。她的话没有说错啊,是他不肯彻底放下仇恨去拥抱她,是他把她丢在陆庄, 也是他,甚至扬言待她产子之后就要了结他的性命。也是他, 明知自己的妹妹对她仇恨滔天的,却还是晚来了一步。
  “纪姜, 是我的过错。你信我啊,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再有了……”
  女人含泪,“也许……我这样的人, 真的不配与你有一个孩子。”
  说着,她再也没有看宋简,转身往院中角门行去。
  “纪姜,你去什么地方!”
  纪姜没有回头,人往门外一转就不见了身影,只剩春裳的一角的,拂过门框,继而也消失不见了。
  天光黯淡下来,陈锦莲口中堵的帕子终于被一阵嗽喘咳了出来。
  她浑身颤抖着望向陆以芳和陈锦莲,孱弱地喘息道:“小姐……夫人,救救我的命,救救我的命啊……”
  宋意然紧紧地闭着眼睛,她不敢看宋简,也不敢看陈锦莲。
  她原本以为,当自己用一生的清白和幸福,换回兄长的一双腿之后,无论她做什么,宋简都会撑着她。直到宋简要将陈锦莲打死,并要自己亲眼看着陈锦莲死,她才终于感到恐惧和胆怯。
  宋意然无法回应陈锦莲。
  陆以芳的背脊上却被一阵黏腻的汗水润湿了。
  至始至终,那个原本卑微的女人都没有侧头看过她一眼。比起怨怼,更可怕的是漠视。谋划,猜度人心,利用痴傻的人,甚至利用宋意然的恨,以及宋简的亲情,她这可“玲珑”的心,无论如何也该值得她的眼泪和愤怒吧。
  然而没有。
  也是,公主对待一个奴婢,要么杀,要么赦,而在纪姜眼中,她陆以芳似乎连一个奴婢都不是。对于陈锦莲,她都肯舍出怜悯,却全然漠视了她。
  而因她的漠视,宋简问责她的意思,也一道沉入眼前那汪寂寞幽深的水里。
  陆以芳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意义何在呢。宋府几年,夫妻几年,她究竟是谁啊。
  “夫人……您求求爷,奴婢……奴婢错了……奴婢愿受杖责,只求爷奴婢留条贱命,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侍奉临川公主,奴婢……”
  人之所求,真的全然不一样的。
  人的命数也全然不同,当年青州府衙前,即使怀着滔天的仇恨,宋简也没有杀纪姜,然而,今日在陆庄,陈锦莲这个人女人,却连宋简一分一毫的怜惜都得不到。
  陆以芳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沿着石阶走上去,静静地行到宋简身旁。她屈膝跪下来,弯腰将身子深深地伏下去。“爷,您给她一个痛快吧。”
  宋简目光定在幽花满地的门口。
  她与纪姜之间,原本就有很多不为人识的默契,以至于她不需过多的说什么,他也能感受到纪姜刻意的疏离。宋简平生第一回 在女人身上感受到无解的惶恐。若她是宋意然,陆以芳之流,也许罪人的性命刻意弥补她的仇恨。
  可是,她是纪姜啊,她是那颗孤独耀眼的明珠。她的爱和恨上,都蒙着一层隐忍的膜。那是她的气度,那也是消磨她的风和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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