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9 忠良遭辱

  离开严穆所居园墅后,程遐便登车即刻赶往建德宫去拜见主上。
  此前程遐担心中山王掌兵之后会对自己更加不利,所以当主上决定让中山王掌兵南征时,程遐可谓心灰若死。可是随着大军开拔,他又感觉到此事也并非完全就是有害,反而是自己一个机会所在。
  今次中山王争取兵权,其实多多少少都犯了主上的忌讳,也令主上更深刻感受到中山王所具有的威胁。所以也不再是此前那样姑息养奸,态度开始有所转变,尤其加强了对于太子的扶植。
  中山王率军离开之后,主上便命太子坐镇邺城,车骑、骠骑等军府禁军俱都归于太子执掌。而且对程遐也不再是此前的冷待态度,又开始让他介入到许多军政事务中以辅佐太子。
  国中甲士普发,难免会令国内空虚。虽然襄国、邺城等国中核心区域仍有数万精锐禁军坐镇,震慑境中,但若边境胡众趁着国中大举用事之际而作乱,则不免就乏于调度,顾此失彼。
  所以在大军开拔之后,主上便又下令四野郡国良家迁附于内,以充京畿地实,同时普征畿内良家子弟披甲入军,拱卫京畿。
  这一次扩军规模并不算小,而且不再是以往那样直接抽丁募武以充军用,多有桀骜杂胡充塞军阵,主体乃是晋人良家,而且法令森严,已经有了中国之主整备王师的气象。
  程遐私下窃觉主上这是打算借机以肃清军伍中那些乱象,以及用事以来因于权宜而滋生出的勾结牵扯和弊病。此前因为大军充塞于内,诸将派系林立,彼此勾结包庇成风,哪怕是主上也不敢轻动这些人的权柄。而中山王也正是基于此点,因此才有那么张扬狂妄的作风态度,甚至连主上的命令都时有违抗。
  眼下诸军都遣于外南征残晋,正是创建新军归于法制的机会。以此观之,主上将中山王外遣,大概也有此类用心在其中。来日南事悉定,大军归国,新军也已经成就规模。届时再与旧军糅合裁汰,新的格局秩序自然会很快建立起来。
  虽然此举或会令前线将士略怀不满,但主上既然敢为此规划,想必也是自有其安排。而且凭借主上的威望,再辅以怀柔策略,不会酿生太大的动荡。最重要的是,能够将最重要的军事厘清,让太子得以有足够的基础继承国祚。在这方面,主上也真是用心良苦。
  程遐久从于石勒,能够居于如今的显位,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靠着裙带关系。在奇谋定策方面,他是比不上已经去世的张宾。但是讲到具体的处理政事庶务,他也是国中首屈一指的谋臣。
  要扩充国中禁军,关系到民籍、资用以及郡国诸多政令配合,这是程遐的长处。主上要为太子构建起足够制衡老臣的力量,自然绕不过程遐。
  眼下中山王离国远征,没有了直接的压迫,又被主上重新重用,诸多军政事务托付,所以这段时间来程遐真是久违之吐气扬眉。原本略有冷清的门庭再次变得喧闹异常,诸多晋、胡人家竞相投献。要知道程遐所恃者不独独只是当下的权柄,还有来日太子继国,必为辅政重用,所以很快又变得炙手可热。
  今次建军,主上特意绕开一些旧从老臣,这也给了程遐以机会,在辅佐太子扩军的同时,逐步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在新成的禁军之中,总算得以染指旧年被主上严防死守、不许他插手的军权!
  因于近来际遇的变迁,终于有了托孤重臣该有的待遇,所以程遐早年对主上偏望猜忌所积攒下来的怨气,一时间也是荡然无存,心中更有一种要披肝沥胆、竭尽所能报此知遇之恩,辅佐太子成就盛世之志的情绪在荡漾着。
  今次苑中再有急诏,程遐倒也不疑有他,近来主上多召见他相谈备问国事,每每至于深夜。因而一路上程遐连连催促御者疾行,勿使主上久候,很快便从侧首宫门进入了建德宫。
  入苑之后,早有内侍在宫门内等候多时,待到程遐入内,便急匆匆引领他往苑内行去。程遐随行其后,眉头却微微皱起,近来主上召见他俱是步辇迎送,今次却没有,让他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趋行,颇失大臣品格,因而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大概是主上有急事要询问,因而忽略了这些小节,因此些许不满便也渐渐释怀,反而跑得更快。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此去并非前往主上宫室,而像是皇后宫,一问内侍果然皇后相召,程遐心内便生疑窦。
  皇后刘氏,乃是主上微时发妻,如今年齿渐高,美态不复,虽然主上稍有临幸亲昵,但对皇后也是素来敬重,每有国事相问。所以对于刘皇后,程遐不只自己不敢怠慢,甚至还屡教自己的妹妹程氏切不可恃宠而骄,要对皇后礼奉有加。正因为此,当前世子石兴夭折,主上再择嗣子时,也是稍借刘皇后进言,太子石大雅才能得立。
  心中虽有疑窦,但程遐也不敢怠慢,很快便行至皇后宫,得到召见后趋行入内,大礼参拜,可是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妇人暴喝:“给我拿下这邪魅事主的佞臣!”
  闻听此声,程遐心内顿时一惊,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殿中已经冲出数名壮力仆妇,直接反擒程遐两臂将他推按在地,打落发冠,脸庞紧紧贴在了地上,姿态狼狈到了极点。
  屏风后皇后刘氏骂声连连,怒斥程遐,仿佛一个乡野泼妇,俚骂不断脱口而出,可见已是怒极。
  而程遐在惶恐之余,倾听良久,才算是听明白了刘皇后为何会如此如此暴怒苛待他。原来是主上前夜游园感染风寒因而病倒,至今还未好转。刘氏关心夫君,因而在苑中稍作打听,才知原来近日主上得程遐进献恶药且蛊惑行乐,每每酣乐至夜深,消耗太多,因而卧床不起。
  刘氏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女,但也绝对是妇德满分,得知原委之后,焉能不气,当即便命人将程遐召来,于是便出现眼下这一幕。
  “你兄妹不过寒伧蚁众,幸受主上垂爱收养近畔,才有今日富贵尊荣,甚至与嗣君血脉勾连,这是古来未有的大幸!你这奸佞怀揣豺狼心事,尤不知足,还要暗献恶药邀宠,难道真以为内外无人治奸!”
  刘氏怒骂至愤慨处,甚至让仆妇抓起程遐髻发抽打其脸庞,斥问到底是何心肠。
  程遐这会儿也是又惊又惧,真担心主上因为自己献药而有什么不测,他若蒙此罪名,不独家业难保,只怕即刻就要有灭门之祸。可是在又听片刻之后,才听明白主上只是纵欲过甚,偶有小恙罢了,于是便稍稍放心。可是很快,便又被刘氏的怒骂以及如此屈辱的对待激发出无穷羞怒。
  我兄妹诚然寒家,但你夫妇何尝不是伧徒,而且还是更加卑贱的杂胡!恶妇以此羞辱,难道忘了自家底细?今日有此尊荣,那是他忠心赤胆襄助主上得来,而你这乡野恶妇,无非所托得人,才有今日之幸,竟敢如此羞辱国之大臣!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并非与这恶妇讲道理的时候,恶妇今天如此折辱自己,除了忧心主上之外,大概还有妒心所致。虽然往年这恶妇都是一副乐知天命、守礼自足的模样,但凡为生人又岂无妒忌心肠,高智明识之大臣尚且不能免俗,更何况这本就乡野卑贱出身的恶妇!
  而且,近来主上多有扶植太子,信重程遐。嗣位越发巩固,程遐又是大权得握,将成帝舅。大概这恶妇借此发难,也是想要打击程遐气焰,以免太子日后继位重用母家,令得她自身处境变得寒酸。
  心中虽是羞恼至极,程遐却不敢驳言,但是对于皇后强加己身的罪名却不敢承受,脸颊已被抽打肿起,仍在力言散食绝对无害,恰好他身上正带着一剂,当即挣脱仆妇擒拿,直接仰头干服一剂,以证此散绝对是无害。
  刘氏眼见程遐此态,一时间也是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寒食散入口很快便被口水化开,散力渐渐上涌,程遐神态便有几分不羁,绕行殿下,脸颊红肿,眼眶也是通红,神态渐有悲愤,最终面北而拜,口中悲呼道:“臣本布衣伧徒,幸受主上拣用,追随以来,唯以赤诚相报,绝无一二懈怠之念。襄助主上奋进至今,不敢矜念自陈寸功,唯恐不能报尽恩用!皇后陛下若是厌见于臣,性命即可奉上,不敢有怨!但若以此无有之罪而污于臣节,臣虽死,目不能闭,魂不能安!”
  听到程遐那悲愤咆哮,刘氏又是错愕当场,久久无语。
  很快殿外又有内侍冲入,这一次是赵主石勒所派,入殿后便直言主上召见程遐。
  刘氏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自屏风之后转出,瞪大两眼望住程遐,沉声道:“我虽妇人,不干外事,但哪怕是寒家小妇,谁若弄恶庭门之内,必以性命相搏!罪与无罪,主上自决,但若日后你再有此类惑主劣事,我决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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