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谐

  默默听完祁老爷子一顿训斥,祁景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正要进门,忽听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清脆的欢快笑声,“爹爹快跑,别让娘抓到我……啊,娘饶命啊,别挠我痒痒,爹爹……”小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求饶。大概是被收拾地惨了,他听见……大白愤怒的叫声,一家三口的欢闹戛然而止,紧跟着又响起新的一轮笑。这次,祁景知道,他们在笑大白,笑它把母女玩闹当成了真的欺负。
  在他们眼里,现在的大白,一定是傻乎乎的吧?
  祁景不想再听,快步跨进门槛,后面长顺紧紧跟着他,是伺候也是看守。祁景不愿见他,冷声让长顺在外屋候着,自己进了里屋,停在窗前,望着远天沉思,面容平静。
  身体变小了,大概也没了后面的记忆,所以祁景能理解为何大白肯亲近他却不听他的话,可他想不通,它怎么会对那个小姑娘死心塌地?就因为她真心对它好?
  被人真心照顾的感觉,有那么重要吗?
  祁景回忆他在族里的那些年。没有长辈,他跟其他一些孤儿一起长大,最开始身小体弱,全靠族人接济度日,食不果腹。稍微长大了点,就得自己狩猎去了,哪怕伤得再重,也只能自己找药草,自己舔舐伤口。等他长成一个出色的猎手,渐渐有族人看重他,可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除了分猎物给他们,平时很少跟族人接触,也没有想过当什么新任族长。
  真正给他关心的,反而是原身的祖父祖母。祁景不傻,他看得出来,即使严厉如祁老爷子,那也是将他当晚辈约束管教,所以祁景尊敬两位老人,之前不跟二老说话是因为他没把握说对。没想现在可以开口了,他与之说的最多的,反而是那个小姑娘。
  眼前再次浮现她松开大白放声大哭的那一幕,祁景愣了会儿,紧接着心头涌上一阵无奈。连他都会因两位老人的真心照顾而有所触动,大白,它那么小又没了他这部分记忆,甘心追随她也情有可原吧?
  “阿景,吃饭了,祖母让人熬了骨头汤,你多喝点,好早点把身体养好。”
  外面响起祁老太太慈爱的话语,祁景这才发觉他竟在窗前站了整整一上午。他转身,看着一个丫鬟先打起门帘,祁老太太进来后,又有丫鬟端桌子放碗筷,屋里顿时弥漫起香浓的饭菜味儿。祁景不受控制地吞咽,这个地方他有万般不习惯,可这些吃食,跟族里简单的火烤猎物比起来,简直是无法抵挡的美味儿。
  祁老太太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他,那一瞬,祁景有种心思被看穿的尴尬,开口掩饰,“祖母,你怎么没陪祖父?”说着走了过去。
  “不理他,整天不是骂人就是瞪眼睛,祖母看他就没胃口,哪里比得上跟我的大孙子一起吃饭。”祁老太太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来,先喝一碗开开胃。”
  祁景盘腿坐下,从老人手中接过碗,不敢看她的眼睛。若他能顺利回去,原身,还会回来吗?如果不能,他这一来一去,那个小姑娘没了大白,两位老人没了长孙,一定会很难过吧?
  可,他还是要回去的。
  祁景放下碗,目光落在碗里醇香的骨头汤上,心里很快有了盘算。等祁老太太离开后,他喊来长顺,让他去厨房找剔干净的猪腿骨。他……大白正是长牙时候,喜欢咬东西的。
  一个小姑娘,一个熟悉的自己,应该都很好哄。
  立在两家墙根下,祁景望着对面满树杏果,默默地想。
  ~
  隔壁许家,繁茂杏树下,许攸正在跟江氏下棋,许锦拄着下巴坐在一旁看,远处大白自己玩得欢。
  父亲回来的这一日,许锦是恨不得一直都黏在父亲身边,哪怕她知道崔筱今日去城里买宠物去了,可能也买了一只小狗,她也暂且忍着好奇,乖乖留在家里,享受父母同在的温馨时光。而许攸江氏不管心里怎么想,在一起时便都尽量表现地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怕女儿看出异样。
  一局结束,江氏输了。
  她嗔怪地瞪许攸一眼,这人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跟她下棋干嘛那么认真?是真不知道怎么讨女子欢心,还是,不想讨好?江氏眼神微黯,起身对女儿道:“好了,我输了,阿锦,你跟你爹下一盘,赢了娘给你多做两身裙子。”
  许锦笑着坐到父亲对面,扭头看接了她位置的母亲,眨眨眼睛道:“我不要裙子,换一样成不成?”
  旁边还有张矮几,上面摆着一盘樱桃并湿巾子,江氏擦完手,随手捏了一颗樱桃塞到女儿嘴里,“你想换什么?”
  “我想要娘的那对儿红玉耳坠……”许锦吃完樱桃,讨好地道。
  江氏想都没想,“不行,你还小,用不上那等东西。”
  许锦不高兴地嘟起嘴。
  许攸咳了咳,“阿锦想要?你要是赢了,爹给你买。”
  瞅瞅温润如玉的父亲,许锦忍了忍没接话。家里银钱都握在母亲手里,以前她跟父亲磨过好几次首饰物件,母亲知道是给她买的,都没给银子。后来她唆使父亲说谎,被父亲弹了脑顶,训她不许骗人。
  江氏则扭头偷笑,他买,他拿什么买?两人成亲后,许攸俸禄都交给她管,除了演戏给女儿看,许攸没主动跟她要过一分银子,而他每月俸禄只有三两银,就算现在开始攒,也得攒个两三年才能买得起那样一双耳坠。
  许攸看见江氏笑了,也领悟到了女儿眼里的嫌弃,很是尴尬。自卑倒是没有,就是有点后悔轻易许诺了。他对女子首饰价钱不太了解,成亲后因为俸禄上缴,想偷偷给她买点礼物都不能,而且就算买了,大概也不会送的。他不敢……
  “那个,阿锦,爹买的肯定没有你娘的好,到时候你别嫌弃啊。”他笑着跟女儿解释,从容坦荡。
  “才不会嫌弃呢,爹爹比娘大方多了!”许锦说着跑到父亲旁边,躲开母亲准备掐她脸的手,想了想,朝母亲道:“娘,既然你那么小气,那我就不跟你要好东西了,这样吧,一会儿我赢了,你,你给我生个弟弟吧!哥哥姐姐注定没有了,你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许锦觉得,弟弟比妹妹有意思,而且外面很多人都说许家也要成绝户了,许锦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此更盼望母亲生个弟弟堵住那些人的嘴。
  江氏被这话闹了个大红脸,看到不敢看许攸,低声斥道:“胡说八道什么,赶紧回来下棋,你真赢了你爹,我就把那对儿耳坠给你!”
  “我不要耳坠,我就要弟弟!”许锦俯身,趴在父亲肩头撒娇,“爹爹,你说行不行?”她想要弟弟,却不懂生弟弟的意思,还以为像小时候王嬷嬷告诉她的那样,父亲母亲睡一个被窝就会有弟弟了。
  行不行……
  许攸脸上也浮上可疑的红,悄悄看向江氏。江氏早低下头了,感觉到男人的注视,她再也坐不下去,随便找个借口躲了。
  目送她匆匆离去,许攸暗暗叹息,让女儿坐回去,含糊不清得解释道:“都是父亲不好,没能给你个弟弟。阿锦,以后别在你母亲面前提这事了,她心里也难受。”
  “为何……我知道错了,以后不说了。”见父亲神色黯然,许锦及时改口。是啊,有弟弟是好事,父亲母亲肯定也想要的,大概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母亲不能生弟弟了?想到这里,许锦忐忑地站了起来,望着前院道:“爹爹,我是不是惹娘伤心了?那我这就去跟她赔不是……”
  “不用,你娘自己待一会儿就好了。坐吧,跟爹下一盘。”许攸已经恢复平静,笑着安抚女儿。
  许锦见向来最关心母亲的父亲笑了,知道母亲大概真的没事,放了心,认真下棋。
  一刻钟后,许攸输了。
  他赢江氏,是为了看她嗔怪的眼神,他让女儿,是为了哄女儿开心。
  但,这一次,除了哄女儿,许攸也隐隐盼望,女儿的愿望能成真。今年便是约定的那一年,端午过后,若她真正放弃了那人,他再努努力,或许,能让她真正接受自己?
  晚饭过后,许攸陪女儿在后院遛了一圈狗,送女儿回房后,慢慢往回走。
  进了上房,意外看见王嬷嬷等在屋里,里面并没有她的身影。
  王嬷嬷主动解释道:“许先生,我们姑娘去看女儿了,今晚老婆子我擅作主张,有句话想问问你,不知你想不想听?”
  听她用这种称呼,许攸一颗心顿时沉到谷底,面上却平静如水:“嬷嬷请说。”
  看他身体绷得笔直,王嬷嬷叹口气,放柔了声音:“许先生,你知道,我们姑娘打小没了娘,是我把她拉扯大的,说是亲生女儿都不为过,所以你肯帮她这么多年,我是真心感激你,也是真心盼你们二人能白首到老。只是,你虽然娶了她,这么多年却一直相敬如宾,老婆子我忍不住想问,莫非许先生已经对我们姑娘寒了心,只等今年端午一过便另娶新人?若真这样,我就先恭喜……”
  “我对阿乔的心,从未变过。”许攸惨淡一笑,看向窗外夜色朦胧,“嬷嬷有话但说无妨,如果她想带着阿锦走,我不会强留。”
  王嬷嬷看一眼里屋,心里偷乐,嘴上却疑道:“既然没变,为何你对她始终客客气气的?我还以为你嫌她……”
  “她心里没我,我自然要敬她。”许攸淡淡道,视线再次落在王嬷嬷身上:“嬷嬷到底想说什么?她要走了吗?”想到这种可能,仅仅一个念头,他胸口便滞闷地快要无法呼吸。是他奢望太多了,她察觉了,所以生气了?
  “我说什么?我说你傻!”王嬷嬷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若她心里没你,会亲手给你缝衣裳?会……算了,我懒得管你们了,反正她心里有你你心里也有她,你自己进去跟她说吧,我回去睡觉了。不行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只盼着有生之年能看到小少爷出生,将来也有颜面下去见老主子。”
  王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了,出门后便只剩脚步声,渐渐地脚步声也没了。
  可许攸耳边依然是她的声音。
  她说,阿乔心里有他。王嬷嬷是她的奶娘,肯定知道她真正心思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里屋门帘,她,在里面?
  他心跳如鼓,一步一步往那边挪去,挪到门前,紧张地挑起门帘,手心是汗。
  里面没有人……
  许攸急切地闯进去,听见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声。
  “阿乔,你,在吗?”他忍不住朝那边走去。
  那边声音响得更厉害,许攸加快了步子,绕过去,只扫到一角衣影儿,原来她竟躲到了另一边。许攸突然不紧张了,因为今晚王嬷嬷的话,她的默许,都已经隐隐告诉了他答案。
  “阿乔,你别躲,我有话问你。”
  他追她,她继续躲,逃得飞快。十几年的等待在他胸口喧嚣肆虐,终于爆发,许攸站定,听那边她也站定,呼吸急促,他轻轻一笑,猛地扯开屏风,趁她震惊呆愣时将人拽入怀中,紧紧搂着她,“阿乔,嬷嬷说的是真的吗,你心里真有我?”
  完全陌生的怀抱,结实又可靠,江氏埋在他怀里,想说没有,最终却只能呜咽出声。
  有他了,所以她忍不住眼泪。她没想忘了那人,可他一直不回来,那些回忆虽不会消失,却在漫长时间里淡得没了颜色,而这个男人,他一点点走了进来,让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她压抑的哭声。
  从站着,到抱她到炕上,许攸始终紧紧抱着她,任她不停地哭。
  他一点都不嫉妒,只有心疼。
  她等了那人十一年,他陪她等了十一年,他知道她的所有心酸委屈,期望失落,愁苦和神伤。
  只有哭出来,她才能真正放下。
  等她哭够了,她就是他的了,他会对她更好,不让她尝第二次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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