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

  祁老太太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高氏了。
  祁景生母产后体虚,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去了。那时老爷子罢官在家,祁俨还只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编修,陆家人跑过来闹了一场,责怪祁家没有照顾好他家姑娘。这话其实诛心了,祁俨对妻子敬重爱护,祁老太太也自认不曾苛待儿媳妇,但儿媳妇年纪轻轻走了,祁老太太体谅陆家人伤痛难过,便由着对方恶言相向。可惜经此一事,俩家关系还是闹僵了。
  后来祁俨在开元寺中偶遇萧氏祖父,不知怎得入了对方的眼,把孙女许了过来。那时萧家老爷子高居礼部尚书,绝对是祁家高攀了。陆家见祁家有了身世显赫的新少夫人,跟祁家的关系更淡了,除了逢年过节送些节礼应付应付,平日里很少来往。待祁景越大越顽劣,陆家索性连节礼都不送了,好像他家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外甥。
  如今高氏上门,祁老太太当然知道陆家图什么。但老人家觉得吧,祁景只有这一个舅舅,现在应该是因为受了多年冷落赌气不愿搭理他们,等日后消气了,他肯定会跟舅舅家重新走动的,因此打算改善这种僵局。
  “多年不见,老太太您身子骨可好?”高氏领着女儿陆平宁走了进来,笑着朝老太太行礼。
  “好,我跟祁景祖父都挺好的,劳烦你们挂念了。”祁老太太笑容和善,请两人落座,目光迅速在陆平宁身上转了一圈。小姑娘脸上略施脂粉,眉目清丽,一身湖绿长裙衬得身段窈窕纤细,不像高氏,倒跟祁景生母有两分想象。
  祁老太太眯了眯眼。如果她没记错,陆平宁在陆家排行第二,只比祁景小一岁,如今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不由又多看了一眼,发现陆平宁看似端庄大方地坐在那儿,一双手却轻轻捏着袖口,紧张不安。
  祁老太太又想到了陆家目前境况。祁景外祖去后,陆老爷依然在工部任职,熬到六品后就再没有挪过位置。再看看娘俩身上的首饰,都是几年前京城时兴的样式,想来家境有些拮据,姑娘大概很少出门吧。
  “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平宁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可否定了人家?”祁老太太和蔼可亲地问道,完全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模样。
  陆平宁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高氏看看女儿,笑着接话道:“没呢,她才十四,不急。对了,祁景呢?那孩子小时候就喜欢跟他表妹玩,还说长大要娶表妹当媳妇,现在倒好,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连影儿都看不到?”说着作势往外望。
  祁老太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也叫一个当母亲的该说的话?别说祁景幼时都没见过几次陆平宁,就算他真说了那种话,一个八岁的孩子,大人能当真?
  祁老太太给身边大丫鬟递了个眼神。
  那丫鬟常年跟在祁老太太身边,自然领悟了她的意思,恍然赔罪道:“老太太,你罚我吧,今早大少爷用完早饭就跟庞师傅出去练武了,他让我告诉你一声,我不小心忘了。”
  “真是练武去了?该不是上山打猎然后找借口去许家了吧?”祁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笑。
  丫鬟歪头想了想,掩口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看大少爷好像换了身新衣裳……”
  祁老太太笑出了声,回头见高氏母女满脸茫然,懊恼地拍了拍脑顶:“看我,竟忘了告诉你们了,许家是我们在东湖镇的邻居,回来前祁景已经跟许家姑娘定了亲。瞧这小子,在家里我给他备什么衣裳他就穿什么,从不在意好看与否,现在去未来岳父家就知道要好好拾掇拾掇了。”
  其实以祁俨的身份,祁家若有什么大动静,肯定惹人注目,只要祁家不刻意遮掩,旁人但凡有点本事都能打听到,偏偏那些人里不包括陆家。
  所以高氏听完后大吃一惊,暗暗攥紧了手中帕子,连声问道:“祁景定亲了?对方是什么人家?怎么没有人跟我们商量?他母亲早逝,那位又不管他,我好歹是他舅母,为何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不跟我商量一句?”
  祁老太太气得想乐,冷脸看着她:“祁景是生母早逝,但他还有亲爹,还有我跟他祖父替他做主,照你的意思,我们给他安排婚事还做错了?呵,我倒是想知会你们一声,可祁景在东湖镇住了那么多年,他的舅舅舅母一封信都没有去过,我以为你们已经忘了这个外甥,所以没多事烦扰你们。”
  话一出口高氏就后悔了,见老太太果然动了怒,忙起身赔罪:“您别生气,是我一时情急嘴笨说错话了。老太太当然能替祁景做主,我就是担心东湖镇那种小地方,姑娘家会不会……祁景小小年纪便中了武解元,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的妻子,您的长孙媳,太小家子气了可不好。”
  到底是谁小家子气?
  祁老太太瞥一眼低头不语的陆平宁,淡淡道:“这个就不劳你们费心了,我还没老糊涂,既然定了,对这个长孙媳自然满意。好了,我有些乏了,今日你们来得不巧,等下午祁景回来了,我再嘱咐他去探望舅母舅父。”言罢起身,由丫鬟扶着往后头去了。
  被人冷脸送客,高氏涨红了脸,转身恨恨离去。
  “娘,现在怎么办啊?”出了祁府大门,陆平宁扯了扯母亲袖子,气恼道:“表哥都定亲了,早知如此,当初你们就不该嫌弃他没出息……”
  “说那些还有什么用?”高氏不悦地甩开女儿,快步上了马车。坐稳了,见女儿神情恹恹的,高氏不忍,放柔了声音安抚道:“别担心,定亲而已,只要没下聘,婚事就算还没成,就算下聘后退婚的事也不少。这事儿终究还要看你表哥的心思。你想啊,那种小地方能出什么好姑娘?只要你表哥见了你,肯定会喜欢上你的。”
  “那也得让表哥见到我才行啊!”陆平宁烦躁地拧着帕子。其实她对这个表哥半点印象也无,但看姑父的样子,祁景应该也不会太差,况且祁景有本事了,就算他长得差一些,她也不会太计较了。嫁人嫁人,男方身世最重要,相貌得排在后面。
  高氏并不担心,随口道:“这还不容易,等他来咱们家的时候,你……”
  陆平宁冷笑:“娘你想的太简单了,表哥回京已有三日,他真想咱们的话早去了。我看表哥是因为咱们家冷落他那么多年生气呢,不想搭理咱们。”
  高氏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转眼又有了新主意:“没事,明天咱们早点来,我就不信他一直躲着咱们。他敢躲,祁家可不敢让他担不敬长辈的臭名声,肯定会帮着劝他的。”
  陆平宁没回话,过了会儿才轻声道:“娘,你说咱们要不要先打听清楚跟表哥定亲的那户人家是什么样?打听清楚了,咱们心里也有底。”
  “行,明天去祁府时娘仔细问问,若你表哥依然不肯露面,咱们就去那家瞧一瞧。我是祁景舅母,去见他们是应该的,正好也让她们看看京城里的姑娘是什么样,哼。”高氏根本没将对方看在眼里。
  陆平宁听了,手指卷住一缕碎发轻绕,秋水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得意。论容貌,她自信不输对方,论气度,一个小镇上的土姑娘,她随便戴个稍微好点的耳环都能让对方羡慕吧?真不知祁家老两口脑子里在想什么,就算前几年他们看不上表哥,现在表哥都有出息了,他们怎么还如此草率安排长孙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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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西山,祁景独自在外面逛了整整一天才往回走。早上出门后,他在柳荫巷街口逛了两圈,因为没有合适的借口去许家,便骑马去京郊散心了。归来路上看见街上在卖各种小吃,香气逼人,祁景不自觉地咽口水,最后买了包糖炒栗子揣入怀中,留着晚上见到她时再吃,一个人吃没意思。
  刚进大门,祁老太太派来守在门口的丫鬟便请他过去。
  祁景无奈,路上早早做好了听一通唠叨的准备,不想祁老太太并未继续劝他去陆家。
  “我看你舅母好像属意把她女儿许配给你,你自己看着办吧,你去不去他们家我不管了,但他们肯定会来纠缠你。说实话,你那个表妹长得挺好看的,你小心别被她迷住了,否则传到阿锦耳朵里,那丫头怕是不愿再嫁给你了。”
  这个孙子在感情上有些犯傻,祁老太太不得不把话说直白了。在她看来,男人有两面,有些人在官场上可能很老道很聪明很狡猾,但就是在女色上看不清楚。祁景到底如何,事情没发生前,祁老太太也不敢保证自家孙子不会受色相迷惑,只能出言警告。
  “你没把我跟阿锦订亲的事情告诉她?”祁景脸色很难看,为凭空多出来的麻烦。
  祁老太太很无奈,“我说了啊,被你舅母反过来训了一顿,说我不该给你挑一个乡下土姑娘,人家嫌弃阿锦呢,觉得阿锦配不上你,一心想让你退亲然后娶你表妹呢。”看清高氏为人后,祁老太太毫不客气地在长孙面前说她坏话,努力消除长孙被拐过去的危险。
  “我去跟门房说,下次陆家再来人,直接轰走。”祁景冷冷道。
  “那可不行,陆家名义上是你的长辈,咱们不能让别人挑礼节上的错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被她们迷惑,其他的事都交给祖母就行了,祖母替你看着他们。”家里好不容易和睦了,祁老太太坚决不允许谁来惹是生非。
  祁景听出来了,祁老太太不相信他,但他懒得多做解释。他的心意,只要她一人知道就够了。
  “那劳烦祖母了。”扔下这一句,祁景转身往外走,怕被老太太闻到栗子的甜香味儿。
  祁老太太笑眯眯目送孙子走远,心想这孩子嘴馋的毛病到现在一直都没好,还会自己偷偷买东西吃了。他以为藏在怀里她就闻不到味儿了?个傻小子……
  祁景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露了馅儿,闷在屋里悄悄把所有栗子都剥开了。剥完了,他洗洗手,换上一身黑衣,再把数十个圆圆的果仁儿重新包好藏到怀里。外间长顺鼾声如雷,祁景悄无声息走出门,翻墙而出,直奔许家。
  人影身后,有糖炒栗子的甜香气息在夜里渐渐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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