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正如雁歌所料,旁的茶肆还想如先前那般有样学样,自己拿不到小像,就花钱从有小像的人手中买了来临摹。
  但这次故技重施,却不像先前那般好用了。
  毕竟临摹的画总是不如真迹,而且众人都知道这小像是听音茶楼的了。雁歌早就让人传了名号,说是只此一家,旁的都是抄的假的。若真有人拿了这临摹的假画,想来也是要落人耻笑的,倒不如去听音碰碰运气。
  加之钱琥将说书讲得越来越纯熟,众人也渐渐习惯了由他来讲,一时间,听音茶楼的生意又重新好了起来。
  雁歌将账本送了过来,兴高采烈道:“这小像果然管用,生意眼看着好了许多。”高兴之余,又数落道,“如此一来,再也不怕那些人扒着咱们抄,靠着咱们赚钱了。”
  “这也是我偶然想到的,能撑一段时日,但也未必就万无一失了。”沈瑜随手翻着账本,叹道,“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雁歌忿忿然:“这些人忒无耻了。我听人说,您原来开的那家倚竹茶楼,也是因着被人给仿了,所以生意才一落千丈的。”
  “是有这个缘由。”沈瑜大略提了句,并没过多解释。
  其实若她当初铁了心要跟四味茶楼去争,倒也不是争不过,只是那茶楼聚集了太多文人,在这种朝局之下的确有些冒险了,她不想去招惹这个麻烦。
  如今倚竹茶楼靠着国子监的学生,也能维系着不亏损,四味茶楼倒是越来越红火,可沈瑜冷眼看着,却觉着未必是件好事。
  三皇子令人办这茶楼,虽说是能暗中操控,于己身名望有益。可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真有人动了主意想要毁他,也不是没可能。
  沈瑜一个局外人尚且不敢沾染,他居然不避嫌,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
  雁歌又随口问道:“近来怎么不见点青姐姐?”
  不提还罢,一听到点青,沈瑜就又想起先前的事情,倍感头大。
  她后来倒是也有留意过,并没听闻宗博义的消息,可却听说玉成公主去京郊别院小住赏红枫去了,想来宗博义应当是一道随行才对。
  自那日后,点青就没再来过,她那日离开时说要自己再想想,沈瑜也不好贸贸然去找,自然也就没机会将这事透露给她。但玉成公主离京这件事并不是个秘密,若有心稍加打听,便可得知,或许点青也已经知道了。
  这是个麻烦事,若让沈瑜来选,她必然会远远地躲着才对,死活不跟玉成公主沾上半点关系。尤其是有前车之鉴,她怕极了这些个公主。
  可她不是点青,没办法替人做决定。
  有时候利害关系清清楚楚,但情之所至,也并非能快刀斩乱麻。
  等到秋末,沈瑜到底借着商议生意的事情去找了点青。
  点青看起来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并不显得颓废。
  她在绸缎庄柜台后坐着,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见沈瑜来了,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你怎么来了?”
  沈瑜拉她到后院去,遣退了侍女,向她道:“你我多年的交情,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先前那件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点青脸上的笑容一僵,偏过头去看向院中晾晒的丝绸,半晌后方才说道:“我还没想好。”
  “我就知道,”沈瑜抿了抿唇,“你应当清楚后果才对。”
  “若是我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那必定是躲得远远的,才不去招惹。”点青声音低沉,“可现在得知这件事,却委实难以抉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问问他……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沈瑜低声道:“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就算是要怪,也怪他当初没有告诉我,怎么都怪不到你这里。”点青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几年倚仗着你,过得顺风顺水,银钱也攒了不少。本以为找了个合心意的人,过两年就该琴瑟和鸣相夫教子……却不料阴沟里翻了船。”
  造化弄人。
  沈瑜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点青自己应该早就想明白了才对,用不着她来劝什么。
  “有些事我不便提,但我得等他回来,给我个说法。”点青闭了闭眼,似是自语道,“只是不知他是否还会回来。”
  点青这么一说,沈瑜倒是忽而想起当初宗博义离开时所说的话了,她那时就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可并没细想,如今再拿出来品一品,却实在是意味深长得很。
  看着点青清瘦的侧脸,沈瑜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当日宗公子离开时,我曾提出让他去长房支了银子,但他说且先留着好了,说不准他得了闲会再来说书,又或许等到哪日穷困了,再来拿这银子。”
  沈瑜不知道这件事对点青而言是好是坏,但她并没有隐瞒,毕竟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不希望有人会报着为自己好的念头刻意欺瞒。
  听了这话后,点青沉默许久,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悲,最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转眼就又入了冬,府中的事情又多了起来,沈瑜将放在生意上的精力分出了些,来料理庶务。好在点青已经好转,而雁歌也已经学的有模有样,能替她打理生意,替她省了不少力气。
  而一向在家中的宋予夺倒像是有什么要事一样,隔三差五地出门去,沈瑜初时不以为然,并没过问,但后来却也觉着奇怪。
  不过还没等她细问,就有旨意到了家中,皇上给宋予夺指派了新的差事。
  第108章
  早前皇上有意令宋予夺接管禁军,但被他以腿伤为由给推掉了,可此番却压根没提前知会,直接颁发了圣旨,给他指派了新的差事。
  圣旨说是西域十国将有使臣前来朝见,令宋予夺协鸿胪寺来料理。
  当年宋予夺与梁军里应外合,大败西域叛军,至今已近三年。西域元气大伤,如今方才算是稍微缓过来些,倒也算是能屈能伸的很,竟一同遣了使团赴京。
  本朝跟西域从来都是打得不可开交,此事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朝臣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可碍不着皇上高兴。
  这一年来,朝中几乎就没什么好事,先前两位皇子那一番明枪暗箭的争斗更是让他伤了心,如今西域臣服,巴巴地遣了使臣来京朝见。他好不容易捞着点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对这件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地就让人筹备起来。
  皇上龙颜大悦发了话,朝臣自然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纷纷上折子明里暗里吹捧了一番,端的是一派好气象。
  表面上来说,皇上令宋予夺协管并没什么不对,毕竟若论及对西域的了解,满朝文武谁也及不上他。可沈瑜却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听闻这消息后,随即就去问了宋予夺。
  宋予夺神情凝重,沉默了会儿,方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倒是早有猜测。”
  “你早就知道西域使团之事?”沈瑜奇道。
  这件事一直都瞒得很严,坊间没半点传闻,只怕大半朝臣都还是见了圣旨之后才知晓的,可宋予夺这么个赋闲在家的人竟然早就知道。若是先前,说不准是从慎王那里得知的,可如今慎王已经遭了冷落,他又是从何得来?
  “西域驻守的人,大半都是我的旧部。”宋予夺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转而又提醒道,“你可还记得今年早些时候,朝中曾为了是否要复开古丝路起过争执?”
  沈瑜自然是知道的,当初那事可是断断续续吵了月余,一众敏锐的商人可都是时时盯着此事的。
  “我那时就觉着莫名其妙,古丝路废弃百年,谁会去突然提此事?”宋予夺声音低沉,“若我没猜错,西域使团此次进京,说不准就会提此事。”
  前朝之时古丝路曾有过一段繁盛时期,可后来天下大乱,武帝在乱世之中揭竿而起平定南北,改朝换代为梁,西域趁机蚕食鲸吞了凉州六城。自那以后,大梁跟西域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就没停过,古丝路自然就弃之不用了。
  沈瑜对这些旧事略知一二,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宋予夺的意思,皱眉道:“这个先不提……皇上遣你来协管此事,当真没旁的想法?”
  没等宋予夺回答,她又道:“再有,若西域使臣不怀好意,抖落出当年旧事,你又该如何?”
  当年宋予夺落在西域叛军之中,叛军将其父之死的真相告知,以为宋予夺会因此站在他们一方,却不料宋予夺只是虚与委蛇,反将了他们一军,致使西域一众小国元气大伤。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必定是恨毒了宋予夺的,若趁着此次入京的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上,就说宋予夺早就知道当年其父是死在皇上手中……以皇上多疑的性情,又岂会放过宋予夺?
  思及此,沈瑜整个人都有些不安起来。
  可宋予夺却并没什么慌乱的神色,他平静地说道:“此事我也早就料到。”
  “你这些日子频频外出,就是为了此事?”沈瑜这才回过味来,追问道,“那你待如何?”
  “阿瑜,我早前答应过你不涉朝政,可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宋予夺抬眼看向她,“皇上指派我去,便是试探的意思。”
  沈瑜沉默着,静静地看着他。
  “我安逸地过了三年,一来是有当年旧事横亘其中,我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二来……”宋予夺脸上露出点笑意来,语气也放缓了些,“温柔乡的确消磨人。”
  经他这么一说,沈瑜又是无奈又是想笑,但心上那根原本紧绷的弦倒是松了些。
  宋予夺抬手蹭了蹭鼻尖,像是在对沈瑜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做一个交代:“我用二十年走完了许多人的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是解甲归田也没什么遗憾了。可如今有人不放过我,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忠孝难两全,宋予夺明知当年是皇上暗算了父亲,可却仍旧选择了里应外合大败西域,回京之后也没生出什么异心。
  倒不是真忠君,只是为民。
  他的选择关乎那么多人的性命,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去“快意恩仇”。
  “我忍了这么久,阿瑜,”宋予夺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我不准备再忍了。你莫要怪我。”
  这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非得亲身经历一遭,方才明白,隐忍其实远比发泄难上百倍。
  他能生杀予夺,可他仍旧选择了隐忍不发,装愚守拙。
  因为他一念之间关乎万人生死。
  若无今日之事,或许他就这么忍着了,可刀刃加身,他不能坐以待毙。
  宋予夺这话说得其实很隐晦,若非是沈瑜对他很是了解,怕是还明白不过来。沉默了半晌,沈瑜轻声道:“好,随你。”
  得了沈瑜这句话,宋予夺如释重负,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手臂逐渐收紧,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力量似的。
  这件事,他并没告诉过任何人,也无人可讲。
  比起西府那边的血亲,他更信得过沈瑜,好在沈瑜没让他失望。
  宋予夺接了旨意,随后便开始与鸿胪寺协办此事,筹备着此次的使臣朝见。按着皇上的意思,务必得办得隆重盛大,以至于他忙得厉害,一反前几年的清闲安逸。
  他重入朝堂,最高兴的竟是顾诀,还专程提了酒过来庆祝,说他终于想明白不再“耽于美色”了。
  沈瑜听青溪转述了这话,哭笑不得,摆了摆手,没跟顾诀计较。
  宋予夺的伤拖了许久,此番终于肯松口,请林子轩来继续施针,续上了当年褚圣手未完的治疗。只是这并非能一蹴而就的,需得再等上月余方才能好。
  半个月后,宋予夺带人离京,去迎使团。
  沈瑜原本是有许多话想嘱咐他,可转念一想,以宋予夺的本事也不用她来指手画脚,便只说了句“天寒,多添些衣裳”。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恐怕宋予夺离京后老夫人会再找自己的麻烦,却不料老夫人竟犯了旧疾病倒了,自然也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年关事情虽多,但沈瑜也将府中诸事井井有条,却不妨听音茶楼那边又起了事端——宗博义回来了。
  说来也巧,雁歌来回禀这件事情的时候,沈瑜恰好正在与点青商议绸缎庄的生意,听闻这消息后,两人俱是一愣。
  沈瑜随即看向了点青,发现她的脸一白,搭在账本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雁歌并不知道这背后的蹊跷,还在自顾自地说些旁的事情。
  沈瑜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按在点青手背上,随后又问雁歌:“宗公子可还说什么了?”
  “他说若是茶楼这边还缺说书的,他随时可以过来。”雁歌道,“因着钱琥还有春闱,过了年就得忙起来,我便自作主张让宗公子留下了。”
  见点青的脸色不大对,雁歌又连忙问道:“我可是做错了?”
  沈瑜垂下眼,摇了摇头:“无妨。”
  等雁歌回禀完了事情,离开后,沈瑜方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点青:“你等了这么久,如今他回来了,去问个清楚。”
  “这是自然。”点青攥紧了账本。
  宗博义这次回来,衣着打扮大不如前,甚至还在托茶楼小厮帮着在附近寻房屋,但看着精气神却是比先前还要好些。
  沈瑜不放心,着人去打听了一番,方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已经跟玉成公主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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