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丑闻

  -  侬智高造反,宋军在岭南的溃败,给宋人带来的刺痛,不啻于西夏读力。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为何拥有二十万军队的广南东西路,会这样轻易的被击溃?
  尤其当人们得知,侬智高起事之初,老弱病残加起来,不过五千人马,就敢攻打拥有天险的横山寨、驻军两万的邕州城,还都被他一战而下。到底是侬智高麾下乃天兵天将?还是岭南的军队系统出了问题,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答案,陈希亮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在衡阳当知县,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发往两广的军饷物资,绝大多数都要在这里转场,或往西南发向广西桂州、邕州,或向东南发向广州、惠州。而溃败下来的兵马,也在此处重新集结,等待命令。
  在受命安置两广败军的过程中,陈希亮自然要把问题抛给当事人,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门、耸人听闻……溃兵们说,两广的军队早烂透了,驻守的厢军,额不足半,其中还多是老弱病残,正当年的青壮不足两成,而且都几乎没有训练。
  陈希亮难以置信的问道:“不训练,平曰里都干甚?”
  “却也不闲着。”兵卒们自嘲的笑道:“咱们都得给将军们做生意呢。”
  “做生意……”陈希亮倒吸一口凉气。北宋施行募兵制,简单地说,就是在水旱灾年,农民们没生活时,国家就把他们收编为军队,让他们当兵吃粮,从社会不稳定因素,变成维护稳定的机器。
  这条国策,确实使赵宋江山,没有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却是一剂慢姓毒药……募来的兵,多少都经过军事训练、又不再适应农耕生活,国家更不敢放回去,于是只好一直养他们到花甲之年,才允许退伍。这就导致军队数量只增不减,年复一年的膨胀起来。
  而且募兵是要给军饷的。最近的统计是,全[***]队数量达到一百四十万,超过了唐朝天宝年间。而宋朝的人口,却只有天宝年间的一半。
  更少的人口,更多的军队,如果别的朝代统治者,肯定会减少军饷供给,但宋朝的统治者,不敢少给分毫。国家不仅厚养士人,对军队同样不薄,每月饷银、军衣、口粮供给,竭尽全力的供给……不然,兵大爷们立马造反给你看。
  后来财政实在供养不过来,就只能优先供给禁军,对地方上的厢军,只能支半饷,余下的一半,允许军队经商,自行解决。此风一长,地方军队训练废弛,平曰专行车船务茶酒务以及一切可以想象到的产业……钱是赚了不少,可敌人一打过来,他们才发现,已经没有几个人会使弓箭了。
  财富使人眼红,身怀财富却使人胆怯,见将领们收拾细软逃得比兔子都快,下面的士兵自然一哄而散。所以不是侬智高太厉害,而是那些被他打下来的城市,几乎都不设防。
  陈希亮出离愤怒了,他问道:“虽然朝廷只支半饷,可按你们所说,兵员不足半额,也足够你们领到全饷了,为何还要经商呢?!”
  “好教这位大令知道,老汉当兵四十年,就一直是领半饷的。”官兵们摇头道:“至于那些空额冒领的军饷,万万落不到我们头上。”
  “非但如此,朝廷多拨的粮秣军械,也都被上头倒卖了。”
  “经商所得的巨利,也都被他们侵吞了,我们能沾到点什么?”
  “……”
  这一条条指控,轰得陈希亮五内俱焚,他连着好几宿睡不着。实在想不到,向来以清廉著称的大宋朝,竟存在着这样触目惊心的[***]。
  ‘不管此风是只在岭南一地,还是已在全国蔓延开了,都必须揭露开来!叫官家和相公们知道真相!’北宋的士大夫,至少在没有碰壁之前,大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情艹,陈希亮断然下了决心:‘否则一旦腐烂透了,大宋必亡无疑!’
  想到就做,在这一点上,陈家父子高度一致。正好因为战事起来,荆湖南路转运司移驻衡阳县衙,他这个素有干吏之称的衡阳知县,也被临时委以重任,却方便了他暗中查账。
  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他发现,荆湖南路每向两广发一百贯军饷,扣除户部在拨款时已少拨的四两‘短平’银外,又会截留四两。此外,转运使司的几个大人,还利用职权私自加扣二两。如此三扣两扣,最后只有九十两能到两广。
  别小看这两三两不起眼,两广可是有二十万军队,每人每年的饷银要三十五贯,仅此一项就会克扣掉七十万贯。
  这些巧立名目的公开克扣还是小头。若是军饷真的半数被侵吞,便有三百一十万贯不知所踪……还有每年拨付的粮秣军械甲具车马等,如果半数折卖的话,至少可以得钱二百万贯……再加上军队开设脚店、放高利贷、回易私茶,贩卖私盐、酿酒出售,甚至利用军船开展海上贸易……几乎垄断了两广的暴利行业。最保守估计,每年也有五百万贯以上的收入。
  足足一千万贯!相当于大宋六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却从来不见账册,不知所踪,这里面隐藏了多少黑幕,会牵扯到多少人,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如果仅限于这样的推测和权限内调查,没有人会发现他的异动,他也不会遇到危险。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这种程度的调查报告,不会造成任何波澜,想要触动高层,就必须拿出硬菜来!
  陈希亮是有办法的,他主动承担起了别人推之不及的工作——带人收殓城中的死尸。这个年代岭南瘴气严重,溃军中又不少人身上带伤,受限于医疗条件,每天都有一些人死掉。这么热的天气,必须马上收敛下葬,不然会引起瘟疫。
  在清点死者遗物时,陈希亮连片字都不放过,只要是带字的,就一定会仔细阅看,若是有价值便会留下来,进行登记。这法子虽然笨,却十分的正确……因为士兵大都要经商的缘故,其中不少人,就是利益链条的实际经手人。许是为了做到心里有数,或者有备无患,很多信息被记录了下来,并随着主人的死亡,呈现到他的面前。
  花名册、记账单、营官实领部下军饷的收条、书信往来中透露的信息……一样样微小的证据被发现,他渐渐勾勒出了一副涉及湖南两广三路军界的黑金图。虽然支离破碎,但已经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只要是明白人,都能见微知著。
  他做事干净利索,悄无声息的工作,起先并未引起旁人注意。但在半个月前,收殓一名书记官时,陈希亮从他衣裳的夹层里,发现了一本要命的账册——竟然记载了从庆历二年至今,邕州厢军每一笔冒领军饷的流向!
  陈希亮当时就心跳过速,血往上涌,他当然知道这东西会引来杀身之祸,但这可是他苦寻不得的铁证啊!
  没有多少犹豫,他便决心,留下。在连夜做完记录之后,他便将那本账册与之前所获的证据,全都埋藏了起来。
  刚刚做完手脚,就有邕州军的一名虞候,带人上门,询问他书记官的遗物何在。
  陈希亮便带他们到值房,将一个包袱交给那虞侯道:“里面有细软,有随身物件,仔细查看好了,签收吧。”
  虞侯打开一看,没有找到要找的物事,沉声道:“还有别的么?”
  “衣物之类不值钱的,都被民夫烧了。”陈希亮淡淡道:“谁知道上面带不带病?”
  “烧了?”虞侯登时就急了,低吼道:“那里有我军重要的文书!”
  “这个么……”陈希亮一脸漠然道:“你们不愿碰的死人,让我们收敛不说,难道还要每件衣服都摸一遍?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别说对方才是个虞侯,就算是个指挥使,他也可以一样不买账。
  因为这是重文轻武的大宋朝……那虞侯碰了一鼻子灰,走了。晚些时候,宪台大人亲自找陈希亮谈话,还是旁敲侧击的追问那本重要‘文书’,他一口咬定,烧了,到最后也没吐出个丁卯。
  但回去时,他发现自己的住处,又被搜查过的痕迹。
  此事过去几天,就在他觉着对方已经信以为真时,陈希亮被转运使指派押运粮草到韶关,途中,遇到了匪人打劫……要说一饮一啄,自有天定,陈希亮由于长时间的收殓病死之人,身体抵抗力下降,结果一遇到瘴气就病倒了,竟幸运的逃过一劫。
  到了牢里也没人给他看病,但他命硬,愣是抗了过去,等到宋端平出现的一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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