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乌骨藤半两。”
“月见草三钱。”
“祝余草一钱。”
“冰麝花半钱。”
我半眯着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手撑着腮,一手凭着直觉往前探去抓药:“乌骨藤半两……月见草三钱……祝余草一钱……冰麝——冰麝花?”
我一边抓药一边喃喃念着,等念到冰麝花,下意识话语一顿,只觉得有什么不妥,正疑惑间,手上就传来一片冰凉似水的触感,触得我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抬起头,就见眼前是一大片铺陈开来的药材和一些零碎摆放着的乌木方盒,各种各样的药材简单地理了一下后就被摆放得到处都是,一眼看去,尽是一片乱糟糟的混乱之感。
与铺在台面上的药材不同,放在乌木盒里的药材都是极其稀有名贵的,因此也都被我们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接着一个地堆放摆好,和那些铺开来的药材放在一处,立时就分出了高下,一眼就能看出哪些药材名贵,哪些常见。
神界不同于凡间,往来之间多是以物易物,鲜少有金钱往来,药材也不外如是。这些被小心翼翼放在乌木盒中存着的药材极为名贵,但并非因为它们价值千金,而是因其难以得见、就算有幸见到了也不一定能采来入药之故,就如我此刻指尖碰触着的冰麝花,正是药花三绝之一,难以见得,更难以采摘。
自然,药性也是花中三绝,仅次于不老花和旋泽草之下。
指尖处传来阵阵寒气,我怕一个不好弄脏了这些花谣好不容易才采摘得来的冰麝花,连忙收回手,看向花谣问道:“冰麝花?你确定是它吗?”
花谣正在院子里一边踱着步一边吩咐我抓药,闻听此言,便转过头看向我:“是它,怎么了?”
我看了一眼身前油纸上面放着的一钱祝余草,颇有些不解地凝起了眉:“祝余草属火,冰麝花属水,把它们放在一起煎药,不会药性互消吗?”
她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就说你没仔细听我之前的讲解。祝余草虽然属火,但它性阴,与同样性阴的冰麝花放在一起煎药,非但不会药性互消,还会充分发挥出双方的药性,这五行与阴阳的区别可是药王经中开篇就说过的。”
“可是祝余草有一钱,冰麝花只有半钱,”我又道,“这么算下来,祝余草还多了半钱啊?”
“煎药,煎药。”花谣道,“祝余草分成两份,其中的一份半钱用来发挥出冰麝花的效用,另外半钱用来提升药的阳性,玄蔻也属阴,一份药中不能太阴阳失调,你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不需要用极阴或极阳之气来吊着。”
我就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依言称了半钱冰麝花放入另外一个乌木盒中。
“药都抓好了,那接下来呢?”
“等着。”她吐出两个字,“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玄蔻就会完全变紫,到时你立刻放入乌骨藤和月见草,以文火熬制半个时辰后再加入冰麝片,待寒气骤起,就以法力从外面逼入祝余草,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我撇撇嘴,“前几次的药我不都熬得很好吗,你还不放心什么。”
花谣就笑道:“嗯,你的确很是不错。我原本以为依我那弟弟和弟妹的性子,得了你这么个水嫩嫩的女儿,一定会把你宠得比常人要娇气一些。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两个还是很教女有方的,你这丫头虽然娇气了些,但也不骄纵,跟我学东西不但抱怨少,上手也快,要不是知道你已经拜了师,我还真想收你为徒呢。”
“算了吧。”我瞥了一眼正咕噜咕噜熬着药的药炉,看了一眼玄寇的颜色,恹恹道,“你想收徒,我还不想拜师呢,平白无故多了个唠叨的师傅出来。”
若是放在往常,有人这么夸我,我一定兴奋得笑容都掩藏不住,但现在……唉,算了吧,这几天的折磨已经够我受的了。
“唠叨?”花谣不可思议道,“你居然觉得我唠叨?常人要我唠叨我还懒得多言呢。丫头,你可要知道,本花神师从的可是药神淳素,寻常神仙一面也见不到的药神。自从我师傅飞升成仙以来,她就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你且去三清打听打听,有多少人求见师傅不得而转来求我的?我当年在花神府,那可是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后来养了几头毕方兽才好一些,不过后来那些毕方兽都被常清神尊拿去训练了,这才——”
“这才建了个花岛,避开这些络绎不绝前来求见你的人,对不对?”我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这些话我这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要听她说一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几乎是听她开头的一个字,我就能背出来她的最后一个字。
花谣一笑,刚要说话,却神色一顿,片刻后道:“好了,不跟你说了,牡丹已经到了花神殿前,我要去见她,你好好看着药啊,别过了时辰。”
“我知道。”我道,“你快去吧,这几天你手下的花仙们一个个都接着跑过来跟你禀报事情,你虽然不跟我说具体出了什么事,但我又不是笨蛋,当然知道这里肯定出了大事,你不用管我,这药我看着,快去花神殿看看吧。”
她原本神色正凝,听我这话,就“哟?”地一下笑开了:“刚开始我拉着你来药院时还死活不肯来呢,现在都已经能独自一个人看药了,看来是我管教有方啊。”
“管教有方?你倒真好意思说!”我哼了一声,“要不是你死活拉着我过来,又以长辈的身份压我,还威胁我不跟你着熬药就把之后的事情告诉苏晋,你会有机会对我管教有方?”
“你若是足够厉害,便不会给我威胁你的机会。”她微微一笑,“好了,不跟你说了,我真的要去花神殿了,你在这好生看着药炉,这是你的第三副药,若是我想得没错,喝完这一期,你体内的法力禁锢差不多就能被消掉了,你可别不当一回事。”
“我知道!”我还在气她威胁我的那事,尚且未消气,就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态度颇有些冲。
“你这丫头脾气还挺大,说你两句,你就脾气上来。”花谣也不在意,扫了一眼台面上铺陈开来的药材后就转身往院门口走去,等要跨过门槛,她又回过头看我,再说了一句“看仔细了啊”,才踏过门槛,离开了。
目送着那一道桃色迤逦的裙角消失在门外,我这才松了一口,倒头趴在了桌上。
啊,累死我了,困死我了,我要好好调息一会儿。
因为是魂魄之体的缘故,我害怕有损我的魂魄,几乎是一感到有些疲累就会闭上眼眯一会儿,原本半年常常不合眼的我现在几乎到了每隔三四天就要调息一会儿的地步,花谣常常因此笑我被我爹娘宠得太过,一点点小动静就风吹草动大惊小怪的,我也不在意,继续调息我的。
魂魄可只有一个,要是因此有什么损伤,我哭都来不及,犯不着为一两句玩笑话赌气较真。
我趴在桌上闭着眼,一边凝神调理体内的法力,一边梳理着体内的气息,思绪不知不觉间就飘远了。
距离我被花谣那天强拉着离开花神殿,已经半月有余,在这半个月内,花谣或许是无聊得疯了,竟起了让我传她衣钵的念头,整天拉着我念叨一些药理,光拉着我唠叨还不算,还硬逼着我要背熟了记牢了才行,不然就不让我打坐修炼。
我跟她理论,她还说得头头是道,说什么我既在她这花岛上白吃白喝白住,又是她的侄女,自然要听她的,又说什么苍穹昆仑虚山子谷这三门都很看重药理一道,虽然不知道我当年是为了什么才离开昆仑虚,但我不是正常出师,以后会吃大亏,若我学好了医术,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昆仑虚,再行求师傅授意。
至于其他弟子的异议?
花谣一甩头,好不豪气冲天地道:“我们龙族素来桀骜不羁,管其他人的心思做什么!”
……总之,就是这么一大堆一大堆的话砸下来,砸得我头都晕了,等我清醒过来,花谣已经在那念叨着药王经一部本章首篇了。
既然都开了个头,那我也不好就此打断,加上我也的确是无所事事,如何回去也是毫无头绪,虽然嘴上说着可以闭关修炼,但若是真的这般修炼闭关直到四万年后,那我估计等不及四万年过去就要急疯了,便也听了她半个月的絮叨,有事做才不会空虚。
且世事无常,天自有道,师傅常教导我们要学会顺其自然,一件事胶着着,不要硬去解决,且安心等上一时三刻,自有转机。
这么想着,我也就静下心来,仔细听花谣关于药理的讲解,还别说,她不愧是药神的唯一一个入室弟子,对于药理一事擅长无比,我原本以为师傅已经算是对药理研究得比较透彻的了,跟她一比,倒是还要略逊一筹,被比了下去。
两相比较之后,我就更加用心地听她讲解了。
再说,也是因为我的到来,才让她不能离开花岛半步,而且只要凡是经过我二人之手的东西,就都不能离开这里,就连现在花仙一个接一个地来花神殿面见花谣,明显是九洲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能离开,只能待在这里焦心地等着消息,什么也不能做。
就这样,她还是能平心静气地给我开方熬药,不得不说,我若是还要不满,简直就成了那等不知恩图报的小人了。
只不过……
我趴在桌子上,闭着眼凝神感受着一□□内法力气息的流动,心里隐隐有些失望。
……不错,是比我刚醒来时几乎不能使用法力要好得多了,但要恢复到我原来的水准还是差了好大一截,也不知道这一副药能不能起到期望的作用。
神仙没有了法力就跟凡人差不多,在某种程度上比凡人还要糟糕,毕竟凡人再弱,形势再坏,面对的也只是凡人,厉害不到哪去,我现在却是顶着苏晋和四万年的两道压力,一边要防着苏晋对水灵珠起什么心思,另一边还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回去,简直是心力交瘁,都快怄出血来了。
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本来以为被人当做替死鬼已经很倒霉了,结果原来还有更倒霉的事,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非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就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糟心的事情吗?
我趴在桌子上,兀自叹气不迭。
不过下一刻,我就知道这世上还有更倒霉的事情了。
☆、第179章 花神调(葵)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被人当做替死鬼、平白无故魂魄离体、又莫名其妙来到谁也不认识的四万年前更倒霉的事吗?
有。
比如现在,当我经受了花谣这十天半个月的连续唠叨、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下、刚合上双眼不过片刻时,却又不得不要面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并且,不能对他做些什么,因为我打不过他。
这是当我听到苏晋那低沉温和的声线时,心头唯一闪现的一番话。
“公主?”苏晋的声音平缓地响起,带着三分假惺惺的笑意与几分刻意的疑惑。
我依旧维持着趴在台面上阖目的姿势,一动不动,暗地里却咬紧了牙。
过得一瞬,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正当我以为他离开了时,一道七分淡漠三分刻意的声线却自我前方响了起来:“公主?”
我继续一动不动。
苏晋就一声轻叹:“这药里的玄蔻紫色已深,公主若是再不将乌骨藤与月见草放入,这碗药就要废了。”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他已是看穿了我在装睡,本想不理会他继续装睡下去,想着他素日行为举止不是一般二般的识相,必定会“善解人意”地让我继续装下去,可我能装睡,药却不能等着我装睡醒来,只好暗地里磨了一番牙,而后装作被他这一句话惊醒的样子醒来,惊道:“玄蔻?!玄蔻已经熬好了?!”
苏晋轻笑着看向我,他松松束了长发,一派悠然自得地立在药炉旁边,见我“惊醒”,立即善解人意地往边上侧了侧身,好让我迅速将乌骨藤与月见草加进砂锅里。
玄蔻果真已经变成了深紫色,颜色比前几天我加药进去时要深一些,且有一圈薄薄的白沫紧贴着锅壁泛了上来,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见玄蔻的颜色有往黑里变的趋势,也顾不得许多了,捧了被我碾碎的乌骨藤与月见草就倒了进去,又用勺子搅了搅,盖上了锅盖。
看着被文火慢悠悠烤着的砂锅,我半是烦躁半是忧心。
早知道就不装睡了,现在不但被他戳穿,还错过了加药的最佳时机,这已经是最后一期的药,玄蔻已经被我们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堪堪能用完的几钱。这药若是坏了,再重新熬一碗可就缺了半钱的玄蔻,我和花谣都不能出岛,那半钱的玄蔻该上哪去找?
“玄蔻泛沫,乃是因火气过重之故。”苏晋突然道,“月见草可降火,不过公主差了一点时辰,玄蔻的火气被烧得多了一些,可以加入四分之一钱的甘草,用来调和药性,也不用急,在一炷香之内加入就好。”
我很想充耳不闻,但是玄蔻实在是不够用,总不能为了无视他就坏了这一锅好不容易熬制到一半的药,加之甘草的药性我也了解,的确是用来中和药性的,在心里权衡了半天,最终默默地抓了半钱甘草,细细地碾磨了一下,打开锅盖放了进去。
“不用搅拌。”苏晋又叫住了正打算去拿勺子的我,“甘草易于入药,不过片刻就能溶进药中,若是搅拌了,反倒打乱了月见草与玄蔻的上下之分,容易降火太过,到时冰麝花一旦加入,反倒要坏事。”
我正欲伸手取勺的动作一顿,僵硬地收回,想了想,还是抬起头,对他淡得不能再淡地笑了笑:“多谢。”
这多谢二字我说得僵硬无比,苏晋却像是没有听出我的不甘愿一样笑道:“公主谬赞了,公主救我于水火之中,令姊又为我悉心熬药调理,苏晋感激不尽,今日之举,不过是滴水之报而已,又怎么能称得上公主一声多谢?”
我扯了扯嘴角:“苏公子倒是很精于药理一道,只是看了一眼药,就知道我在熬什么,想来你对自己的伤势也很清楚,该用什么药、怎么熬也是知道的,怎么平日里都不见你的人,老是要麻烦我姐姐熬药给你送去?”
苏晋微笑道:“公主此言,可是在责怪在下仗着有伤在身、便刻意劳烦令姊替我天天熬药?那可实在是公主误会了……公主有所不知,我自能起身下榻开始,便想着自己熬药,毕竟我也稍通药理,熬药混不在话下。只是令姊却是多次言我伤势未愈,说她的药院气息杂乱,不适合我前去熬药,我推辞不过,且无法从令姊口中得知药院落在何处,就只能由着令姊去了。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我冷笑一声,心中对他这装模作样的腔调越发不屑起来:“你不是自己能下榻走动吗,若真要自己熬药,就不能偷偷跟在我姐姐身后?还是说,你享受着我姐姐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所以就故意躲懒,不想动弹?”
苏晋听闻,就微微蹙起了眉,他容貌儒雅,这么一来,倒显得我像在苛责他一样,看得我更是心头火起。
依着他一向表现出来的性格,听我这么嘲讽他,他定会辩解一番,以彰显他的品德与无奈,我正在心里酝酿着该怎么反驳他接下来的一大段长篇大论时,没成想他却道:“公主莫非也知,令姊对我……”
他舒眉,带着三分浅淡的笑容绽开,轻声说了四个字。
“情深意重?”
我心一跳,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像是懒得再继续伪装下去一般,苏晋轻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描边勾勒的素白衣袖,缓声道,“只是花神居于有花岛千年之久,数千年来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纵使有公主这么个……妹妹,也只是聊以慰藉罢了。她既救了我,便是我的恩人,救命之恩大过天,她既然觉得给我熬药、照顾我是一件令她自己开心的事,我又何必拒绝呢?岂不是徒惹她伤心?落花有意,本就惹人堪怜,我又何必……去做那无情的流水?”
他的这一番话只说得我心惊肉跳、手心发冷:“你这意思——”
他抬起头,对我微微一笑:“公主是尚且没有心上人、还是从未照顾过心上人?能为心上人做一点事情,就算是再小的事情,也是开心的。令姊既然感到开心,我又何必让她不开心?她想要给我熬药,就熬好了,总不会给我下毒、想要我死的。”
“你利用她?”我不可置信。
“利用?”他淡漠地反问了一句,“什么是利用?只凭这一点……就算是利用了吗?”
“难道不是?”我怒极反笑,虽然在一开始我也曾想过苏晋是不是不喜欢花谣,可无论是我的记忆、还是苏晋后来做的种种事情,都表明了他对花谣是真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做下那些费时耗力的事,可现在看来,花谣对他的喜欢竟然全都是一腔痴情付与东流水?开什么玩笑!
苏晋如果不喜欢花谣,那他后来又为什么要到处收集冲天怨气、篡改天道、设置转生阵?又为什么要将引魂灯冰冻于花神殿下?为什么要把我放置在冰块里?
还有那一座建造在花神殿之上的覆河城,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因为他喜欢花谣的缘故吗?!
如果他不喜欢她,那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回到这里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如果不是利用她,又何必对她态度暧昧?”我声声冷笑,“你当我没看见?有几次我在廊下遇到你和她二人,你都对她言笑晏晏,谈得多么投入开心,又笑得如沐春风,双目含情地看着她!害得她也以为你对她有意,我怎么劝也劝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