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
苏晋的目的,既非问露,也非玉茫,他或许知道我,但我身上也没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司命虽然名声在外,但司命簿也不是他能碰的,掌命簿就更别提了。
这么算下来,剩下来的就只有一人了。
——依将军性子,所有闯入者必会一概击杀,但是……若其中那位男子名唤沉新,是一位沧海既出,四海升平的神君,将军便不能杀了他二人。
……如果我坚持把这件事继续追下去,苏晋能得到什么尚且未知,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早在三万年前就已经知道了沉新,而且还渊源颇深的样子,但是这三万年来,沉新却没有见过他,甚至连他的事迹也是从我这里听说的,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如果苏晋的目的不是我和问露亦或是司命,而是沉新,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让洛玄不要对沉新动手,我才可以有机会窥探他的内心,得知苏晋的事,从而通过我之口让沉新知晓这一切,特地挑在沉新和我面前将信送来,一是他笃定沉新身为苍穹弟子不会不管这件事,二是这件事事关问露,我是怎么着也得拖着沉新一起追查下去的,反正他肯定不会拒绝。
只是……他这么针对沉新,为的是什么?沉新的确修为高法力强,功德也是屈居于天帝之下,可他身上是不会有苏晋想要的怨气的,像引导洛玄和君言那样也不可能,沉新意志坚定,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
那么就是别的东西了?不是怨气,修为也不太可能……莫非是沧海?
沧海剑的确是一件不世神器,天下之剑利者众多,但这剑中之首还是要非沧海莫属,因为它不像一般的法器那样要么是一些天生法器幻化而成,要么就干脆是以自身法力为依化出剑身,而是正经采了东海极东之地的万年玄石,在经过了九万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漫天荒火和北海极冰的冰火两重天后方才铸成的一把神剑。虽然名号不及上古神器响亮,但因为铸剑石和淬炼此剑的本身就非凡物,炼出来的剑自然也是不同。
那些上古神器的噱头都是先天所带的天地精华之气,但这么多万年下来,那些天地精华早就散得只剩下丝缕了,只剩下几个还保全了那万般难得的上古神器,比如常清神尊的那一把画神戟;比如流初的玉茫;比如我爹爹手中的亢金绫;它们才算得上是完完全全的上古神器,其中法力自不必说。其余的则都是画虎类犬了,能感受到它们与其它法器的不同,但真用起来有时还及不上一些后天铸造的神兵利器。
且沧海剑的出世并非偶然,因着当年帝女遗留给常清神尊的一个预言,不知多少上神神尊亲自为这把剑的铸造出了力,就连爹爹也曾费了不少时日,只为寻到那一块上天入地、只在东海之东才有的铸剑石,又因为用了北海极冰淬炼,此剑就名为沧海,也算不没了我无量海那一番尽心竭力的相助之情。
沧海一出,四海升平,这话其实并非针对沉新而言的,而是当年的帝女借了常清的口说出来的,由这八字就能见得这把沧海剑的与众不同了,虽然我不知道这把剑为何后来到了沉新手里,而且没听闻过他的前任主人是谁,但这并不妨碍它在三清一话成名,且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还是沉新在凡间显摆过它,整个九州也到处流传着有关这把剑的传说。既是神器,又非认主困难的上古神器,苏晋听闻并觊觎这把剑,倒也说得通。
想通了这些之后,我恍然大悟,正想告诉沉新,司命却在此时开口了。
“好吧,”他在和沉新僵持半晌后终于率先败下阵来,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们,这里面的确是有隐情,而且……”他顿了顿,“是大隐情。”
我一听此话,就把有关沧海剑的想法推到了后面,抬头看向司命,准备先听了这隐情再说,沉新也是一脸愿闻其详的神情:“是什么?”
司命扫了我们一眼,右手一合,那张信纸就消隐于无形了:“这件事不好说,还是你们自己看来得直截了当。随我来。”
看?看什么?
我心下诧异,看向沉新,沉新也是面带疑惑,见我看过去,他就耸了耸肩,笑了。
“管它是什么内情,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走,我们就去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大隐情,让苏晋能够借此发挥,也让咱们三清大名鼎鼎的司命神君也大为失态。”
我被他这话逗得抿嘴一笑,原本有些沉重凝固的气氛也被揉开了不少,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人的笑容就是有一种如此的魔力,让我看到就心境舒适,仿佛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担心。
司命带着我们从侧门出了玉华殿,又走了一段与来时不同的路离开了流神宫,那些在殿外不断飘舞的柳絮和花瓣随着我们一路走去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一片花瓣从我眼前飘落时,已经到了神霄殿附近了。
我伸手拂落拈在衣袖上的一缕柳絮,随口问了一句:“这里的花瓣柳絮还真多,哎,司命,他们是今晚因为大婚才有的,还是平时一直都这样?”
“你觉得,”司命慢条斯理道,“我二哥一个大男人,会整天弄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吗?”
“……”我干咳了两声,“那就是今天才有的咯?是问露的主意?”
他缓缓点了点头:“二哥原本不同意,说是他的宫殿终年积月,本就是清冷的范,突然之间弄这么多花瓣过来,会变得不伦不类。二嫂因为这事还哭了一场,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二哥就同意了。”
“当然要同意了!”我原先还在暗许那流初为了问露也能费如此心思,原来事实竟是这样的,真是令人扫兴,那流初果然不是什么良配!“女子大婚能有几次?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同意,算什么大丈夫!”
“哦?六公主是这样想的?”司命就侧了头,用手肘戳了戳走在他身边的沉新,意味不明地笑着哟了一声,“沉新神君,你是什么想法?”
我咳了一声,低头避开迎面而来的寒风,将暖和的手心捂上双颊。
“啊?什么想法?”司命又笑着问了一句。
“我么……”我低着头,尽力让自己去注意听不远处的欢声笑语和天兵天将巡逻经过的动静,可沉新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是飘入了我的耳中,“自然是一切顺着她来了。”
“哟,不错嘛。”司命那厮还在那边煞有介事地附和了两声,“有前途,有前途。不像我二哥那样,脾气臭,得罪的人简直能从流神宫排到一重天那去,二嫂能嫁给他啊,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就忍不住笑了几声,看来这流初不但做神仙失败,做兄长也很失败啊。
正低笑着,就听得司命又道:“这流神宫终年月华流转,看上去很华美,其实吧,看多了就觉得冷了。二嫂过了门也好,最起码这宫里终于有点鲜艳的颜色了,再不用看这冷冷清清的月华,心情也舒爽。”
沉新便笑了一声:“若我没记错的话,今晚的玉华殿上并未有绮月仙子的身影?”
“呵,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能代表了什么?这世上呐,痴心人不止一个,却也不会永远是那一个。”
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后,我猛地抬起了头。
“你说真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其中的真真假假爱,你们要想知道,等会儿自己看就是了。”
“自己看?看什么?去哪看?”我正想继续追问,沉新却抢在我之前开了口,虽然是在如此的境况下,他的话语仍然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说起来,这条路好像是通往北天门的?你是想带我们离开九重天,去几重天啊?”
“下九重天,”司命头也不回地道,“去酆都。”
☆、第93章 同魂(寅)
天宫,神霄殿,北天门,九重天,人间,酆都。
炎霄勃景,武神吞河,丹井嵯峨通奇灵,连苑亦敷魔。司命带我们来的地方,正是有六天横北道之称的鬼城酆都。
酆都大门隐于极北之北,终年寒气缭绕,我虽曾去地府的轮回司和转轮殿转悠过几圈,却从不曾来过这极北之地的酆都,此次前来,难免有些好奇,兼之这酆都门前五色霞烟四起,在森森鬼气的衬托之下美得妖艳诡异,更加叹为观止了。
酆都不比阎罗殿,多是凡人受苦报果之地,与枉死城有几分相像,却要比之更宏伟,也更为阴冷,只是稍稍靠近城门,我就感到了自脚下蔓延起的阵阵寒气,一直从脚踝攀爬到了腿腹处,我打了个寒战,连忙捻了诀设了个屏障在身上,来避开这些无孔不入的寒气。
沉新在一边看着我捻诀设结界,没说什么,他看上去脸色毫无异样,好似这些森森的寒气对他并无影响一般。
见我抬头看他,他对我一笑,转头看向在不远处驻足的司命。
“好了,现在酆都也到了,这下你总能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司命从先前开始就一直微仰着头望着铁笔黑钩描画的酆都门匾,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闻沉新此言,他沉默了片刻,才低下头,带有几丝莫名意味地道:“你们可知,在这酆都城中最出名的是什么?”
沉新一笑:“酆都中出了名的东西可多了去了,但你今天既然带我二人来这里,想必既不是带我们来看炎霄景,也不是来看武神河的。”他说着,故意沉吟了一声,在司命转过头来看时方似笑非笑地道,“忘川流经酆都,在酆都的忘川彼岸有一块三生石,石头上立有一方三生镜,三生镜照人三生三世,想必你就是带我们来看它的吧。”
三生石?
我一愣,连忙看向司命:“你想让我们看问露的前生今世?”
“是。”司命对着我点了点头,又看向沉新,“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不是我知道得清楚,是这出戏太老套了。”沉新一副果真如此的神情,眉眼间带上了几分猜对答案的得意。“你既说那谢醉之是你二哥的转世,又牵扯出了一出死而复生的把戏,不是前生,难不成还是后世啊。”
司命一笑,也不回答,双手背后地带着我们走向酆都大门,离得近了,守在城门口的十二清鬼君就一字排了开来,手中各拿着一柄夜叉戟对准了我们,其中有一清鬼腰间配着七域令牌,上前一步,对我们喝道:“来者何人,来我酆都有何要事?”
“在下神霄殿司命府司命,”司命对着那七域清鬼做了一揖,“今日来,乃是为了家兄当年轮回一事。”
“原是司命神君。”那七域清鬼对司命还了礼,神色一松,却又眉间一簇,犹疑道,“令兄可是天宫二殿下流初神君?”
“正是。”
“当年令兄十世轮回已是功德圆满,今日更是令兄大喜之日,神君此来,莫非是这其间有什么差错?”那清鬼道,“若如此,小臣即刻便去禀报帝君。”
“这倒不用。”沉新忙上前一步,伸手阻止,“我们此行不过是想去三生石上一观当年究竟,用不着劳烦帝君。”
“沉新神君?”那七域清鬼似乎识得沉新,见到沉新先是一愣,而后神色一凛,“神君也是为了天宫二殿下一事前来?”
我看他脸上有几分疑惑,心想着莫不是沉新当初教训流初那点子事都流传得这么广了,就看着那清鬼将视线转到了我身上,“这是……龙族六公主殿下?”
这回换我愣住了,这个清鬼认识我?我怎么没有印象?
……呃,莫非是当年我和二哥来地府把不知怎么就发疯的三哥拖回去时闹的动静太大,正巧当时这位七域清鬼君也在场,所以才对我印象深刻?
想到此,我嘴角一抽,正想着怎么圆话,沉新就上前一步,挡在了我身前:“她和我一道过来,也是为了流初神君一事。酆都忘川看守严厉,要登上彼岸则需鬼君令牌,不知鬼君大人可否为我三人引路?”
“能为神君带路,是小臣的荣幸。”那清鬼忙道,也不顾我了,转过身对那十一个清鬼挥了挥手,扬声唤了一句,“开城门!”
众清鬼齐齐应下,打开了酆都城门。
酆都大门一开,万千鬼哭狼嚎之声就随之扑面袭了过来,端的是刺耳凄厉,关键是这声音还如海浪一般蔓延不绝,听得我耳膜一阵发痛,就像有人在我耳边打鼓一样。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我的天,之前我来地府时都没有这么凄厉的鬼哭狼嚎,今天是怎么回事?是酆都本就如此还是我们又撞上什么好事了?
“哇,”沉新感叹了一声,“这酆都还真是万年不变的阴寒冷厉啊,看来鬼城二字也不是没有道理。”
司命啧了一声,没有开口,不过脸色也有些难看。见状,那清鬼便笑道:“三位有所不知,这是酆都常有的事,酆都地属阴寒,又处极北,对于那些冤魂厉鬼来说是最难受不过的五行风水,即便是一阵风也能像刀子一般刮在身上,自然就常常鬼哭狼嚎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这鬼哭狼嚎只在这条鬼门街上能听得到,等过了望断枯,这些声音就听不到了,三位暂且担待担待。”
“无碍。”司命点了点头,“还要劳烦鬼君为我们带路了。”
“神君,这边请。”
清鬼在前方带路,司命紧随其后,我的脚步有些缓慢,落在他们两个后面,耳边的凄厉哀嚎之声绵延不绝,也不知是这酆都的寒气所带还是这声音的缘故,我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眼前竟有些发昏。
“怎么了?身体难受?”沉新陪着我走在后面,见我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可是之前在深渊受的伤还没好?”
我蹙着眉,运起法力将那股不适逼下,摇了摇头:“那点伤早就好了,我——我身体有些虚,可能是突然承受了这里的寒气,一时……有些受不住。”
“体虚?”他重复了一遍,看上去有些疑窦。
我点了点头。“……嗯。”
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莫名起来:“龙族生于水中,水性属寒,你在深渊那会儿说体虚还说得过去,可是这酆都虽称鬼城,但因着有酆都大帝坐镇,清鬼巡逻不断,这里的戾气比深渊要弱得多,倒是寒气有些逼人入体。你身为龙族,竟应对不了这些寒气?”
“你、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反正我就是体虚那么一小会儿,现在已经好了。”我被他问得有些心虚起来,随口敷衍了两句就往前快走了几步,被他一把拉住。
“你等等。”他按住我的肩,我正想撇开,就感觉一道水膜自他手中缓缓从我肩头倾至脚底,紧紧地贴在我身上。这道水膜感觉和我龙族常用的术法有些相像,但又有所区别,具体的我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它比我的屏障有用多了,一瞬间就把这酆都的寒气和戾气隔绝了,让我身子一轻,舒坦多了。
“好了。”等水膜在我身上完整贴合了之后,沉新拍了拍我的肩,收回了手。“既然知道自己体虚,下次就别什么都不问就傻乎乎地跟着人走了,啊。”
他神色关怀,我却有些不知怎么应对,只觉得一颗心跳得乱了,胡乱应了一声,连忙转回了头,低头安心看路,不再看他。
其实……我刚才那股子胸闷并不是因为体虚的缘故,要知道我身为上古龙神后裔,就算再怎么体虚也不会败在这些寒气之下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体内的龙元。
我体内的龙元,只有一半。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先天不足所致,八百年前我还好好的,体内龙元完整,更是身强体健。可也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一觉醒来后体内的龙元莫名其妙地少了半个,吓得我三魂去了七魄,龙元失半对于我们龙族可是大事,虽不会因此寿数减少,但却会体虚不少,法力也会打个折扣,当时我只吓得六神无主,没敢把这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就连爹娘都没告诉,私下里偷偷想法子去寻回我的那另外半个龙元。
当然,我的龙元寻回大计没有任何效果,好在我那时候还在昆仑虚学艺,昆仑虚清气浩荡,颇有固本培元之效,又一不小心让师傅知道了这事,师傅虽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但也给我熬了许多丹药,每隔十年用一颗,只要好好炼化,再加上昆仑虚的清气,倒也没什么大碍。后来我找了几十年没找着,又仗着有丹药和水灵珠傍身,干脆就不找了,反正师傅也说了,一切顺其自然最好,指不定哪天我一觉睡醒了,那半个龙元就又回到我身上了呢。
我这八百年都过得好好的,甚至在深渊那么险恶的地方都没有事,没想到居然在这酆都被寒气诱发了不适,想来是因为这里的寒气与我身上的水灵珠相合,阴上加阴,我又从昆仑虚离开了几百年,没有清气固本培元,龙元有些不稳,才导致了我一时胸闷。
龙元缺失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因此我就把这事隐去不提了,只说是身体不适,加之沉新修为了得,他那一下子更是完全隔绝了外界的寒气,刚刚的那阵胸闷也就完全不足为惧了,只不过回去后看来是时候去一趟昆仑虚了,老天保佑师傅在那,让我别扑个空,我可不想再面对那些人。
☆、第94章 同魂(卯)
就如七域清鬼所说的那样,我们在鬼门街上听到的那阵鬼哭狼嚎在过了望断枯后就听不见了,又走了一段路,忘川那暗流翻滚的模样就呈现在了我眼前。
千年忘川三途河,奈何桥头了前尘,不同于冥府与黄泉路间的那一段血黄色忘川,酆都的忘川是暗沉无光的,它自北向东流去,一路上或是沾染凡人气息,或是吞噬生人魂魄,渐渐浸出血色泛出黄土,直到最后每一丝一缕水中都浸满了生人魂魄的气息,才会变成冥府忘川那样浑浊的血黄色。
我看着在我脚边奔腾不息的汩汩忘川,目光越过水花翻涌的河段,望向被一层迷离烟雾笼罩住的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