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

  场上没有爆发任何欢呼,因为所有人都和俞泛一样心惊肉跳的震撼着。
  这不是单纯能力或灵根的碾压。
  是对作为人,能够做到这样的驯服灵根、开发自我的敬佩。
  铃眉忽然在旁边轻轻开口了:“我想起来我为何要走上修炼这条路了。不是看到别的修士像神一样无所不能,而是看到了……可能性。”
  俞星城懂她的意思。
  是看到别人,觉得自己也有无限可能的希冀与震撼。
  俞星城也笑了:“我懂的为何有这么多人追求强大了。”
  跟人为何修桥建路踏平土地,为何执迷登天寻访世界一样。
  就是探索的本能。
  俞泛与温骁退下之后,后头再怎样的对打都显得平淡了。
  不过以俞泛的本事,不会因为比试输了就不会考中。
  比试不过是众考官打分的途径罢了。
  俞星城心道,自己就算是有澎湃的灵力,可她的用法跟傻子似的。
  ……若不自己也善用,也开发出一套用法,以后只有被人磋磨的份吧。
  杨椿楼抚了抚裙摆,也跟他们先聊起来,道:“听闻在蛮荒时代,群仙奔走,世间真神造物者的灵根,是‘信仰’,当然现在能拥有信仰灵根的只有圣主了。不过真神偏爱幼子,就赐予了比信仰更低阶的灵根,就是‘相信即存在’。”
  铃眉斜眼:“你这是哪一派的神话故事,为何我小时候听的都是封神榜。”
  杨椿楼啧声:“你没文化才读那些志怪小说似的东西。我这可是永乐大典里的起源故事!反正就说,真神幼子螭吻的灵根是‘相信即存在’,又加之他想象力丰富,于是为了自己耍玩,才给世间创造了飞禽走兽——铃眉!你不许笑!”
  铃眉狂笑:“螭吻不是救火防走水的么?我看那温骁长得也不像没腿的螭吻啊!”
  俞星城也转头问道:“圣主?圣主是皇帝么?”
  杨椿楼立马住了嘴:“当然不是。不可妄议啊,就当我没说刚才的话吧,啊对了,一般来说最后一次考试之后三日,就要有补考的消息了罢,咱们回去的路上,去贡院一趟!”
  他们四人稍微早走了一点,毕竟到甲组比赛结束,仙道监附近就全都是散场的人,根本叫不到驴车马车了。
  到贡院放榜与张贴告示的明远楼前,竟没想到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人在明远楼大门前,踩着箱子叫喊。
  俞星城往前挤的时候,就听到了喊声,说什么“顶名舞弊”,什么“考场不公”,走近了才看到,是补考消息张贴出来。
  人名、籍贯与科目都张贴了出来。
  她的假名“俞城”也在其中。
  但补考的科目,还是算科!
  果然!
  那主考只是忽悠他们,拖延时间,甚至只是为了要到这十几人的姓名与籍贯——而并不打算真的让他们补考经学一门。
  俞星城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觉得这事儿很不对劲。
  但前头已经有些人闹起来了,俞星城夹在人流中,她认出那些站在箱子上,语言煽动甚至自称“寒门读书人”的生员,就是上次一同要求补考的那十六人。
  倒是齐了,那十六人跟抱团在一起似的,今天都来了。
  而且一个个穿的破旧寒酸,手里挥舞发放着浅红色草纸,肖潼抓住了飘过来的一张,四个人稍微往无人的地方让了让,展开来看,上头铅字印刷:“江南贡院顶名舞弊,南闱乡试迫害寒门”。
  这十六个字煽动性是真的强。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写,细节不用讲,仿佛百姓只要知道今年江南贡院除了舞弊案就好了。
  那十六个人各自分散在贡院外这条颇为繁忙的街道上,走出去几步又会碰见下一个怒吼的:“我们十几人苦读多年,贡院却利用今年六科与经学同考的漏洞,把我们的名额霸占,让我们去考根本没学过的算科、译科!”
  铃眉和杨椿楼两个没见识的,还表情兴奋伸着头乱看,拍着手说:“他们这么闹,贡院的主考还能装死?”
  肖潼眉头紧锁,一把拽住了她俩人的手,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太挤了!挤得都不对劲,我们快离开这里!”
  俞星城感觉到不止围观的百姓,人群中也挤进了许许多多的书生打扮的人。
  江南贡院是天下第二大贡院,是出过大明一半状元的地方,能够容纳两万考生的巨大考场,也成了全大明竞争最激烈的地方。每次春闱、秋闱,都有人在这里一步登天,有人在这里痛苦挣扎,因此贡院附近也居住了无数多年考试不中的生员、秀才甚至举人。
  每年这些人落榜后,江南贡院附近都会浮出各种舞弊不公的传言,但这是落榜者的虚构还是真实存在的事情,谁都不知道。只是从来没成气候过,不像今日,简直是要围攻在贡院外质问。
  眼见着外头汇聚的看热闹、或者是带着恶意的书生越来越多,人群挤得如同波浪般摇摆,而贡院中也跑出大量军士想要维持秩序,却随着人群中“贡院的兵要让我们见血”“这是读书的地方,还是杀人的地方”等等言论,更使得人们惶恐起来。
  俞星城胸口喘不上气,甚至觉得自己肩膀都快要被挤碎了,她想要喊肖潼,却一口气都吸不上来,眼前隐隐发黑。
  肖潼自己也挤得难受,看出了不对劲,她隔着人抓住俞星城的手,转头对铃眉喊道:“星城本就身子弱,怎么可能这么挤下去!你们两个修士,快带我们出去!”
  铃眉抱住了眼看着就要软倒下去的俞星城,另一只手抓着肖潼,猛地跃起,杨椿楼也手中法器一转,她轻轻一跳,跟着她们一起上了贡院对面房舍的屋瓦。
  四个人这时候才看向地面上窜动的密密麻麻的人头,以及混乱中跌倒又被人踩在脚下的百姓,惊的倒抽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
  俞星城坐在瓦片上,深吸几口气才回过神来,她抚着胸口道:“这里离仙道监的看台不远,本来就是主路。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挤,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铃眉急的跺脚:“这要是挤死了人怎么办?”
  杨椿楼毕竟是医修,有些看不下去:“我们下去救人,或者把他们疏散吧。”
  俞星城却一瞥眼,瞧见有些头上裹着白纱白巾的人也四散这挤进了人群,他们低着头,蒙了面,只能看到头巾下一双眼睛。
  杨椿楼正要再利用她的法器救些人上来。俞星城却忽然拽住她手腕:“别下去!”
  话音刚落,就看到人群上空,莫名出现数个明亮火球,就像是凭空浮现的灯火,烈烈燃烧,而后化成一条亮线,朝贡院的方向飞去!
  贡院的房顶与公示木牌等等,几乎瞬间燃烧起来。
  贡院本就是木制结构为主,其中还贮藏了大量的往年录名册、考卷与阅卷册,那些火球像是长眼般扑上木制房梁与廊柱,不一会儿便浓烟滚滚。
  “走水了!贡院走水了!”
  “啊!火被风吹得过来了!”
  火很快蔓延起来,人群愈发惶恐,相互推搡起来,再加上车马行人不分道,下头人群乱窜,其中或许还混着少量修士,那些修士无不攒跳起来躲开拥挤的人群,反而使得境况更乱——
  踩踏事故发生了!
  哀鸣、燃火、拥挤。
  眼睁睁看着有人倒下后被踩在脚下,惨叫出声,而踩上摔倒者的人群想要拉他起来,却只被后面的人推搡下也摔倒在地,火星乱迸,甚至点燃了人们的衣帽头发,有人迅速浑身起火,在本就拥挤的人群里疯狂挣扎起来。
  有人在喊,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白色头巾的人遮盖住面容迅速离开街道,刚刚十几个振臂高呼者似乎已经泯于人群,不少修士挣扎着逃离拥堵,一身武力也只能对着下头无数仰头哀嚎推搡,以及成片倒下的人群束手无策……
  俞星城抚着胸口坐在屋瓦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街亭与旺火楼随即出动了浮空潜火船——
  巨大的水箱与连接他们的小船凌空飞来,这些有低阶修士操纵的灭火船只,存有大量的清水,可以隔空投放,也可以用管道喷射。
  他们没法紧急疏散,只能先一步救火。
  至于为什么不用水诀——
  他们可吃过这种亏。水诀是攫取空气中的水分而后凝结,就会导致周围空气更加干燥,反而因为火星,更容易引起蔓延和爆燃。
  俞星城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她往后退了几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我感觉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凑得起的热闹了。”
  杨椿楼还有些犹豫,俞星城拽住她手腕:“这都是有人故意的。我总觉得要出大事……既然救不了,我们不如别添乱。走。”
  杨椿楼的核舟承载着她们离开,临走前,只看到大火遇水仍然不易灭,朝着贡院深处蔓延……
  回到集贤处,四人在屋里恍惚坐了好一会儿,又派集贤处的仆从出去打探消息,结果才听说到了夜里,贡院的火还没灭完呢。
  有人说那火是修真者的仙火,附着的灵力不竭,就仍会有星星之火留存。
  俞星城打着扇子,摇头道:“那些白色头巾的人,是白莲教众?”
  其他三人都只听说过没见过,俞星城听家里人提起过:“我只听说是大批不在户籍的修真者秘密结社,谎称宗教,实则对如今朝廷的仙官制度有大不满。许多仙府为了撇清关系,都明令禁止白莲教,但池州府态度不算强硬,幼时见到过几回。”
  肖潼毕竟是当了十几年妈的人,照顾她们仨也跟照顾孩子似的,这会儿正洗了巾子递给她们,让她们擦脸。
  俞星城擦了脸,她蹙着眉毛问肖潼:“肖姐姐见多识广,我倒是想问问,最近朝廷是不是有了些针对仙府的新令和动向?”
  肖潼正在汲水器那边压水洗手,转头笑道:“你当我是什么退下来的宰相么?这些我怎么会知道?”
  俞星城敲着桌子,慢慢道:“我怀疑,或许朝廷对仙府或仙官有些不满了。”
  她只是觉得乡试舞弊顶名有点……奇怪。
  俞星城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她无法分辨源头,就只能从结果倒推。
  这场针对仙府生员的顶名舞弊案,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十有八九是越闹越大,根本没法息事宁人。而且如今一向反对朝廷的白莲教也掺和进来,更是让事情不好收场。
  不论是官府捉拿那十六人生员,还是说四处搜查白莲教,都只能让传言变本加厉,让百姓内心更加惶恐或愤怒。
  最后事情,怕是南直隶的小朝廷管不了,要闹到北京去。乡试不是小事,这些生员背后的乡、县若再有活着的进士给联名上书,再有大批仙官把事情上升到“族群矛盾”。
  完蛋。
  这事儿必然引发修真者的仙府,与凡人百姓的杂府,这两类地方政府之间的纠纷矛盾。
  那么这矛盾能影响什么?
  她其实之前听到过一些裘百湖和小燕王的只言片语,已经觉得带近十艘鲸鹏去池州府□□蛟,总有点做戏似的奇怪——
  毕竟其实只有一艘鲸鹏真的开了火。
  若真是觉得黑蛟难缠,所以才多派鲸鹏,那只折损了一艘就打伤黑蛟,应当感觉庆幸才对。可裘百湖与其他人的反应都是懊恼。
  仿佛连一艘鲸鹏都不该折损。
  俞星城心里有个怀疑。
  这鲸鹏还是数年来第一次入池州府,若是空中出来个看起来让人吓破胆子的巨蛟,但鲸鹏毫发未损就把它打下来了,池州百姓会不会怀疑本地仙官的能耐?
  ……会不会各地仙府再有妖魔出来,鲸鹏再去镇压就没什么阻力,甚至以戍卫为名可能在某些仙府驻兵。
  比如隶属中军都督府,比如受皇权直接管控的新安卫?
  这一个小小事件的开端,会不会预示着朝廷内的政治动向。
  派兵驻扎仙府的下一步会不会是仙府改制、仙府解组?
  若是再回头想。
  在朝廷想要打压仙府的节骨眼上,出了仙府生员被人顶替的舞弊大案,会不会影响百姓和众多仙官的抵抗情绪,事情越闹越大。
  朝廷内打压仙府的政治动向可能有点苗头,就要迎头碰上汹涌的被操纵的“民意”了。
  这件事就是仙官一派,对朝廷政治意图的反抗与敲打啊。
  南直隶的事件中心混乱激荡,北京皇宫内的政治角力估计也陷入了翻涌斗争。
  俞星城把自己的想法稍稍给肖潼解释,肖潼垂着两只滴水的手,呆呆站在汲水井前头,半晌道:“……你也太敏锐了。怪不得你要考经学,就你对政治的敏感,不做官才是浪费了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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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举舞弊案越闹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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