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课
欲。
谁都有。
成年人、小朋友,无一例外。
只是大家压制的方式、节制的程度不同罢了。
谢紫贤的欲,压在了五岁之前,吃糖、吃饭、晒太阳、沐月光、挥刀舞剑梦里杀伐、逗青蛙撩蛐蛐儿,田间撒野,就是她的欲。
可她现在,毕竟是个成年人了。
欲,藏起来,假装没有。
她想起,某人跟她说,幸福不属于她,可她想要,这叫不叫欲望?
她一个人开着车,迎着暮色,去刘美麟生活的那个村子。一路上放着夏禹唱的歌。
想跟男朋友撒娇耍赖,是她真切想做的事,是她现在最大的欲,是她不敢尝试、害怕会给谁带来不幸的、不该有的欲。
她的脑子里,持续闪烁着那些话,“你是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没人要!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属于你!幸福,不属于你!”
想爱,不敢爱;
没人爱,渴望爱;
有人爱,害怕爱;
纠缠死了!心里再也没有一块空地,不知道是被欲占满了,是被怕占满了?还是,被他占满了。
累了!算了!
不如没有欲。
**
村子里,夜幕笼罩。
为了不引起村民注意,谢紫贤把车停在了一公里外,手机调成静音,悄悄进了村子,绕过一干眼线,来到了刘美麟的家。
小女孩的哭声,撕裂了夜,撕得人心也跟着碎了。
谢紫贤透过敞着一条缝的窗户,看到了刘美麟,即便她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应对各种情形的准备,此刻她还是毛骨悚然,屋子里的情形不仅是恐怖,而是绝望……
刘美麟全身上下五彩斑斓,看上去是油漆、又像是彩墨,已经干了,在衣服上、皮肤上结了痂。她的右手被绑在落地的衣架上,衣架最上面挂着一个桶,虽然衣架并不很重,但她身躯瘦小,努力挣扎却也扯不远,只是每晃动一下,桶就似乎要倾倒。
谢紫贤不知道那桶里放的究竟是什么?
刘华手里拿着一支很粗的毛笔,笔尖上五颜六色。
刘华说:“你要听爸爸的话呀!你妈妈就是不听话……”
等等!谢紫贤敏锐的神经立刻捕捉到了刘华的潜台词,小女孩的妈妈可是前不久刚去世,从刘华刚才的语气听来,难道,妈妈的死,也跟刘华有关吗?
谢紫贤想到此处,已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她脚下的石块松了,没站稳,险些倒了下去。
发出的声音还是惊动了屋里的刘华。
刘华立刻开门出来查看。
谢紫贤好在是野大的,随手拿起窗边的一块石子往远处扔去,砸中了路过的一只狗,鸡飞狗跳大抵如此。刘华大概是担心这鸡飞狗跳的场面是有人路过引起的,心虚的人必定思虑杂多,还是要过去看看才放心。
趁着刘华离开的短暂空隙,谢紫贤悄悄进了屋子,她要去救刘美麟!搞清楚整件事!
死扣?!解不开呀!
脚步声,是刘华回来了吗?
“姐姐,你走吧,我爸爸会杀人的!你快走吧!”刘美麟哭着,但懂事得压低声音。
杀人?果然!
谢紫贤更不能放手!绝不会放手!死扣还是没解开,她看到桌上有一个打火机。
“怕疼吗?”谢紫贤问刘美麟。
“不怕!”
谢紫贤用打火机烧断了绳子,带着刘美麟往外跑。
扯倒了衣架,倒出来的是半桶鲜红的狗血。
是挺狗血!
出门的一刻,谢紫贤看到了正往回走的刘华,距离最多十米了。
她无暇多想,领着刘美麟,朝远处跑去。
刘华紧追不舍。
千钧一发,生死攸关!
现代人的语境里,竟然还会出现这些词汇?
谢紫贤领着刘美麟,边跑边随手拿起砖头瓦块往后面扔,尽力阻止刘华追上她们。
不过才晚上七点多,村子里却家家户户都关着门,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要么,这村子的人作息向来如此规律;要么,故意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是那样……就完了!
**
谢紫贤下午出发前,想过许多种可能发生的情形。
如果真相比想象还严重,就像现在这样……那么之前如杉科技还宣传刘华父女温馨重逢,就是在草菅人命!夜光天眼就算是获得了一次彻底负面的宣传,如杉科技摇摇欲坠,不可!
但是人命关天,谢紫贤就给郭传兴发了个信息,不过他没回,想来是有行动,不方便。她也只是以防万一,可此时此刻,她真希望郭传兴能立刻出现在她面前!
并没有!
刘华追了上来。
刘华从谢紫贤手里一把拽过了刘美麟,谢紫贤抢不过,被推倒在地,摔伤了手臂,她立刻站起,去抢刘美麟,迎面撞上的是刘华狰狞的表情。
刘华:“你是大老板,我不伤你,你也别来多管闲事!”
好啊他还有怕,这就好办,谢紫贤几乎孤注一掷,去抢刘美麟。
刘美麟拼命喊着:“姐姐救我!爸爸别打我!”
刘华就越是对刘美麟拳脚相加,“跟你那个死妈一样,看见外人比看见爹还亲!”
霎时间,谢紫贤直感头痛欲裂,那熟悉的感觉骤然袭来,多日来脑子里持续不断的那个声音,偷袭、侵扰,而此刻,力度就像刀砍斧凿,“你不配有幸福!”同时拳脚相加……
谢紫贤小的时候,从五岁开始,就生活在张逢的小卖店里,拳打脚腿是常态、侮辱谩骂是便饭、恐吓斥责更是司空见惯。
就和眼前刘华对刘美麟所做的事,一模一样。
她像是打开了洪荒之力,去抢刘美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再受一点伤!
她跟刘华厮打起来,牵制住他,让刘美麟赶快跑。
刘美麟抱着刘华,“爸爸,我跟你回家,不要打姐姐!”
灯亮了。天地亮了。
几辆车开过来,是郭传兴带着刑侦支队的人赶来了,进村子时遇到点阻滞,不然还能早到一会儿。
刘华被几名警察上前控制住,两名女警抱起刘美麟。
得救了!
谢紫贤却兀自蜷缩着坐在地上,抱着头埋在膝盖上,抽泣不止。
郭传兴被谢紫贤这个举动吓坏了,她是谁?敢跟人厮杀、跟警察做交易、跟罪犯周旋到底,这次面对区区的刘华,而且是得救之后,倒哭成这个熊样!
此时此刻,谢紫贤仿佛听不到周围任何人说话、任何的声音都屏蔽了,她脑子里从一个声音到那个像是魔咒、像是鬼魂的画面,开始上演……
“是你妈妈不要你了,你这样的孩子,给你口饭吃,你居然还去喂狗?既然给狗吃了,你就饿着吧!狗都有爹妈,你呢?”
五岁的谢紫贤被锁在后巷,跟一只瘸腿的狗锁在一起。天黑了。怕?并不意外。可是怕,却没有用。哭着,饿醒了,天亮了。张逢端着一碗面走过来,蹲下,自己吃了起来,“对于你来说,幸福快乐,是不应该的,是一种犯罪,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是别人的东西,你拿了,叫偷!”
此刻她脑子快炸裂了!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个怀抱,温暖、熟悉、轻轻地,把她包裹进那人香甜的气息里。
是夏禹。
下午,郭传兴接到谢紫贤的信息后,就转发给了夏禹。
是夏禹说服郭传兴带人来,郭传兴当时表示,没有报案不能鲁莽行事,夏禹威胁,“那我就自己来。”郭传兴无可奈何,这才有了刚才轰动全村的一幕。
是了!全村都出来了!在没必要再出来的时候。
谢紫贤抬起头看着夏禹,兀自抽泣。
夏禹轻轻拍着她,“别这么哭,好好哭!”
“啊?”
“大声哭出来,别这么憋着哭!”
谢紫贤让夏禹这话给逗得边哭边笑,总算缓过来了。
她突然想起,“那孩子呢?”
“姐姐!”刘美麟身上的油漆被大致清理了一下,裹着一个棉服朝谢紫贤跑来。
谢紫贤摸着刘美麟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找你回家是帮你,我错了,对不起!”
又哭了起来。
夏禹第一次知道,这人原来这么能哭!
郭传兴过来,跟夏禹说:“她要是哭完了,我得先把这孩子带走,做个笔录。你们俩明天一早也到队里来一趟。”
夏禹:“好。”
夏禹去拉谢紫贤起来,才看到她手上的伤,还在流血……
郭传兴带人离开了。
夏禹和谢紫贤走着去拿车。
夏禹很后怕,“谢紫贤,以后你别再自己干这种事儿了,多危险呀。”
一颗石子打在谢紫贤的后背上,是村子里的孩子。
夏禹把他们赶跑。
村长带着村民过来,刚才扔石子的孩子也转到了他们面前,一个个气势汹汹。
村长:“你这个无良奸商!”
谢紫贤一头雾水,“我怎么无良了?”
村长举着手机,“就在刚刚,早先答应来村子里投资的一个老板,告诉我不给投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就都是你,先前你那个什么天眼的,把孩子找着了,新闻出去了,好多人给刘家父女送东西送慰问,顺带的就有人说要来村子里投资!你刚才这么一闹,什么都没了!你为了救一个人,就打碎我们这么多人的饭碗啊!无良奸商!”
哭笑不得!
谢紫贤只说:“走开!”
村长和村民们见谢紫贤态度强硬,更加不饶,逼近前来。
夏禹挡在谢紫贤的前面,“你们想干什么?警察还没走远。”
谢紫贤拉着夏禹的胳膊,“放心吧,他们不敢干什么。”
接着,谢紫贤领着夏禹,一起离开了村子。
是的,他们不敢干什么。
夏禹看到谢紫贤的手还在流血,刚刚已经包扎过了,血还是顺着白纱布流了出来。
夏禹:“怎么会这样?”
谢紫贤嬉皮笑脸,“没事儿,我血多呗!”转而严肃,“夏禹,咱们回家吧!”
转天,在刑警队,郭传兴告诉夏禹和谢紫贤,经过调查,刘美麟的妈妈关欣橘,很可能是刘华杀的。
谢紫贤并不意外,她猜到了,她现在唯一想的是,那孩子将来怎么办。
“你想上学吗?”谢紫贤领回了刘美麟,问她的第一句话。
“想!”
“好,那就上学,我明天就给你找学校。”
“学校里功课难吗?”
谢紫贤意味深长,“不会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