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

  “你叫什么名字啊?”黄泽澄带谢紫贤到派出所办身份证。
  “谢君生。”
  办事员推过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写一下。”
  谢紫贤半晌没有落笔,“我不想叫这个名字。”
  是啊,谢君生,干嘛要谢?怎么谢?谢谁?那人在哪儿?
  黄泽澄用他那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那你想叫什么?”
  谢紫贤绞尽脑汁,“谢,谢,谢……”
  黄泽澄:“我给你取一个吧?”
  谢紫贤异常警惕,“我不会跟你姓的!”
  黄泽澄几乎是被逗笑了,“谁稀罕啊!”然后,他严肃下来,庄重地说:“叫谢紫贤吧。”
  紫贤?
  为了这两字,黄泽澄查了两夜的字典。
  紫绶金章。
  贤良方正。
  谢紫贤。
  **
  夏禹宣布退出娱乐圈的第二天,家门口就被粉丝和媒体“攻陷”了!
  这人莫不是傻了!风头正盛,还不乘胜追击,趁年轻再捞他一笔!?就这么偃旗息鼓了?傻透了!
  我要是他……
  七嘴八舌。
  夏禹简直不堪其扰,就连出门扔个垃圾,都会被粉丝围攻。
  有的哭着,“夏禹,你不要离开啊!我们还想看你!”
  “谢谢!”也说不了别的。但他心里有句话,“几天前还对我喊打喊杀!我掉进深渊的时候你在哪儿?凭什么你想看我我就让你看?!”
  还有的义正辞严斥责夏禹:“离开那个谢紫贤!她是别人养的情妇!”
  怒气升腾!
  又能如何呢?
  堵住了一个人的嘴,堵得了所有人吗?就连她自己都不屑于解释了。
  还有的义愤填膺,唾沫都快喷到夏禹脸上了,“谢紫贤是个奸商!做户籍程序,花着纳税人的钱,就是为了给自己找失散的家人!抗议!我们坚决抗议!”
  夏禹都想笑了,心想:“纳税人?你这样的,怕是连个人所得税的门槛儿都够不上吧!”
  但他除了那句“谢谢”之外,什么都没说,即便退出娱乐圈,退出公众视野,他也学会了,客客气气,是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法则,真假不重要,不能撕破脸!
  突然有个自称是粉丝的人跳了出来,“亲们,别在这儿抗议了!去政府!去找领导!”
  “什么?”夏禹跟不上这清奇的脑回路!跟政府、跟领导又扯上了?!
  “走!”人们嚷嚷着,蜂拥而散!
  夏禹知道事情要闹大了,这毕竟是舆论,群情激昂之下,管你是政府、公司、公众人物,都得忌惮三分,他们这一闹,谢紫贤的户籍程序会不会真的受影响?
  夏禹打电话给谢紫贤,让她先有个心里准备,结果……空号!???
  **
  不到一天,政府门前,乱套了。
  “叫停户籍工程!还百姓隐私权!”这口号真是高大上啊!出其不意!
  “打倒无良商人!还社会一片朗朗天空!”无懈可击!
  静坐期间,人们展开了各种侦查思维。
  “那个谢紫贤是不是被拐卖过?”
  “哎呦,都不知道被拐到哪儿去过!”
  “不敢想不敢想!”
  “我有朋友在如杉科技上班,他说没人知道谢紫贤从哪儿来的,家在哪儿,父母是谁。”
  “这种人,配得上夏禹吗?”
  又绕回来了!
  各种媒体、自媒体纷纷配合,让人不难想象,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战略进攻,幕后那位,策动人心,是个高手!
  **
  转天一早股市开盘,如杉科技在一个月之内,第二次跌停!
  股东都坐不住了。
  “谢紫贤呢?”出了事就找这个人,仿佛已经成了薛崇明的本能反应。
  杨红亲自来如杉科技问责,“尽快处理舆论!两个办法,重新做整个系统,删掉这个板块,要么想办法去说服大众!”
  薛崇明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于付子理只管把事情闹大,这时候怎么不来了?可恶!”
  洪祖山来公司坐镇,安抚薛崇明:“要是重做系统,我投资加棒。你放心,不会让公司没出路的。”
  薛崇明并未如释重负,“她一直都说,这个板块是黄泽澄的遗愿,现在闹成这样,她又不见人影了!”
  洪祖山说:“这确实是老黄的意思。老黄跟小谢一样,都跟亲人失散过,也是希望让天下再无失散的亲人。但是这毕竟是小概率事件,有的人不理解,不支持,觉得浪费资源,也在意料之中。”
  “那该怎么挽救?”危难时刻,薛崇明才发现,他并不想拿掉这个板块,他也是黄泽澄带出来的人啊!
  “无法!”洪祖山掷地有声,却无能为力!
  民众呼声大过天!
  回天,乏术!
  **
  宁静,悠远,晨起的时候还有一段路满是泥泞,太阳出来,地干了,到了中午,黄土漫天。
  对谢紫贤来说,这里早已比任何地方都陌生,但她来自这里,她生在这里,是她五岁以前,日夜生活、玩耍的地方。
  谢君生?讽刺啊!
  她走在河边,她在那条河里抓过鱼,还掉进去过,薅过芦苇,被割得手上都是血泡,还乐此不疲,皮啊!那时候的孩子,玩儿的都是这些。上树摘花,她记得有一种白色的花儿,茉莉香味儿,是可以吃的。逗青蛙,小时候也真是的,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呀!
  谢紫贤给村子里捐了一笔钱,说是来采风,听说这里的人爱做锅饼,问能不能找一家去吃一吃?村长无比热心,要带她去做锅饼一绝的王春发家。谢紫贤故意说想转转,村长时刻陪同,绕了一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门口,却步,不,来都来了,想看看,如何了!
  她笑着跟村长说:“我就在这家吃行吗?走累了。”
  “行行行!”村长对这位财神无有不应,随后带着她走进了谢方家的院子,“老谢,给客人做锅饼!”
  锅饼还是那个味道,虽然已经不熟悉了,但是在记忆里,从未消失过。
  谢紫贤吃完一整个锅饼,说:“谢先生,能跟您聊聊吗?”
  谢方憨厚地笑着,点着头,在鞋底磕了磕烟袋。
  谢方的老婆抱着被子出来,拍打着,大喊着:“一个年轻女孩儿找个老头子聊什么啊?要聊跟我聊吧。”
  当年,就是她,把五岁的谢紫贤扔到了枫江市。
  谢紫贤不理睬她,问谢方:“谢先生,您会下棋吗?象棋?”
  小时候,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没跟父亲下一盘象棋。那时她才五岁,学艺不精,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
  谢方跟谢紫贤下了一盘棋,她问起谢方的近况,谢方只把她当成客人,礼貌敷衍。谢紫贤想说,我不是客人!可她几次欲言又止。这种琼瑶戏的场面,我该怎么应对?这件事,黄叔叔也忘记教我了!
  午饭后,左邻右舍都来串门,听说老谢家来了客人,村子里的贵客,还是个好看的年轻女孩。都来观瞻一番!打发午后无聊的时光。
  “你家阿生要是还活着,也这么大了!”一个邻居婶子说。
  谢紫贤听到“阿生”这两个字,心里咯噔一下。但是,这是什么词?什么叫还活着?难道他们默认我已经死了吗?
  谢方的老婆跟邻居说,“那孩子小时候就不懂事,出去瞎跑,我跟她爸这些年为了找她,她爸爸也拖累病了……”
  谢紫贤下意识地看向了谢方,他确实有些消瘦,是因为找她而担心、而焦虑,才这样的吗?她心里暖了一阵。
  谢方的老婆继续说,“有的人家生孩子是福气,像我们家有这么个孩子简直就是造孽。她那个亲妈也就是死了,要活着,也得让她气死!”
  谢方咳嗽几声,“你别再说了,她虽然不听话,丢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是不是还活着,已经是够大的惩罚了!”
  惩罚?凭什么罚我?谢紫贤刚才的感动转瞬即逝,想喊一声父亲的话到了嘴边生咽了回去。
  他,不配相认!
  “走了,谢谢款待。”
  棋局残局未完。
  此后人生不相见。
  谢紫贤是走着出村子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
  黄泽澄带她结识了一个同龄的玩伴,洪祖山的独生女,洪蕊。
  黄泽澄说,“我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虽然娇生惯养,但是耿直,跟你是一路性子,一块儿玩儿吧。”
  洪蕊看见谢紫贤穿着地摊上的卫衣牛仔裤,也不嫌弃,倒是拉着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买衣服!”然后冲洪祖山和黄泽澄伸手,“爸爸,黄叔叔,谁给钱?”
  俩人都摸向口袋里的钱包。
  那是谢紫贤第一次有同龄的玩伴,第一次伸手向大人要钱。
  谢紫贤想到这儿,又感觉这世上没这么冷了。走到村口了,她站了下来,望着村子。
  她记得,洪蕊看着她工作,觉得比整日花天酒地要充实,于是答应洪祖山到如杉科技来上班,洪祖山告诉谢紫贤:“洪蕊从小很可怜的,爸爸妈妈都忙工作没空陪她,她也没什么朋友,难得喜欢你,你要多照顾照顾她啊。”
  洪祖山居高临下。她理解。常态而已。没安坏心,已属难得。
  那时候她其实想说,她也很喜欢洪蕊,但是,她有资格喜欢别人吗?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羡慕洪蕊!有爸爸在,多好啊!
  暮色拉开了,村子里逐渐有人家亮灯了,谢紫贤兀自站在村口,她又想到从五岁到十六岁,她住在张逢的家里,看到张玉华是怎么被爸爸百般宠爱,即便那样捉襟见肘的家庭,张逢都不曾让张玉华求而不得过。
  十几年来,她总是在想,如果我也能长在父亲身边,会是什么样子啊?
  但是,我没有!
  应该恨他吗?
  可是那一晚,她从那个泥泞的、阴冷的、黑暗潮湿的夜里活了下来,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张海报,夏禹。他和他那么像,轮廓,身形,眼神,那么地像!
  夏禹,那么像谢紫贤的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就是这个原因,当她看到那张海报,她跟自己说:我不死!
  他生了我,还救了我,让我进入了黄泽澄的世界,有了新的人生,走到了现在,见了那么多世上的风景。而这一切,说到底,还是因为村子里那个没有认出我、说我丢了是受惩罚的人。
  还怎么恨他?
  算了,只是缘分浅罢了。
  她终于转头,离开了那里。
  永远的。
  **
  枫江市的早晨,还是那么清冷,干净,这里没有尘土。
  谢紫贤从那个村子回到这里,开车用了七个小时。
  当年,是什么动力让她把我扔这么远的?!
  忍了一天一夜的泪水,突然倾盆而下!
  站不稳,一个人扶住了她。
  夏禹。
  找了她两天。
  终于!
  谢紫贤和夏禹走到了张逢的批发站门口。
  “就是这儿吗?”夏禹问。显然,谢紫贤已经跟他说了个大概,她五岁的时候,就是从这个地方,割断了跟以前的全部联系。
  但是现在,她的语气里,只剩下释然,“小时候,有一回,我弄丢了家里的一根针,但其实我也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弄丢的,也许我根本没碰过那根针。我解释了很久,但是没有人相信。后来我妈妈说,她要去买一根新的针,就带我上了街。我不知道卖针的商店为什么那么远,坐了汽车,又坐火车,然后又是汽车,从白天坐到晚上,等再下车,天又亮了。我很累,很困,然后听到卷帘门的声音,原来是旁边的便利店开门了。我问他,我妈妈刚刚来买针,她人呢?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个老板告诉我,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妈妈。我又等,等到了天黑,卷帘门又落下来了,她还是没有来接我。”
  夏禹耐心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多余的同情怜悯,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说每一句话。
  谢紫贤说:“后来我明白了,如果别人觉得你碍事,会说你偷了一根针、做错了一件事、伤害了一个人,会说你心黑手狠、自私无情,会说世界上没有别的比你的心更脏。但唯独不会直接说,其实是他想把你当做垃圾一样,清理出去。”
  过了很久,夏禹说:“你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好。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对!”
  又坐了很久,中午了,夏禹问:“你的电话多少?是换了新的吗?老的怎么打不通呢?”
  谢紫贤笑了笑,“没换。”
  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再也不会觉得惊讶。笑着,坐着,无话,也很好。
  **
  夏禹家的门口,还有一些所谓的“粉丝”常来。夏禹只能视而不见。
  他最近很忙,租了一个新的工作室,离这里挺远的。这栋房子,过去代表了成功和荣耀,而现在,毫无意义。夏禹把它卖掉了。
  是时候过一些如常的生活,他在郊区买了一套普通的三室两厅。
  郭传兴来找夏禹,“夏禹,跟我去喝一杯吧。”
  我跟你又不熟!夏禹想这么说,但是没有,既然选择普通地生活下去,就要适应普通人的语境,语出惊人再也不是个性和优点,只能被视作无知狂悖。
  郭传兴看来是很有诚意的,“我请你。”
  普通的人在普通的餐厅喝着普通的酒。
  郭传兴告诉夏禹,“夏立新被捕了,有可能被起诉谋杀。”
  夏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什么都没说。几天前,是他把夏立新在彭佳死亡当晚,在她家楼下出现过的视频证据交给了刑侦大队。
  果然,是他。
  郭传兴也陪了一杯,也是敬他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他跟隋爱分手了。
  夏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这事跟他没关系。
  **
  夏禹在枫江市的粉丝后援会为他举办了一场温馨的欢送大会,大家说,希望夏禹哪怕离开了,每年都能抽一天时间出来跟大家聚一聚,像老朋友那样。
  这些人里,有很多都是因为共同喜欢夏禹而结缘,甚至有好几对夫妻,都是在追星路上结识的,还有他们的爱情结晶,满地跑的娃娃们。
  夏禹说:“谢谢你们,朋友!”
  这声谢谢,这句朋友,发自肺腑!
  有个“朋友”是做室内装修的,夏禹把新工作室的装修交给了他。他细致赶工,希望把最好的成品交给夏禹,如果他不加班,早走一会儿,就不会遇到那场大火。夏禹即将开张的工作室,付之一炬,他的新朋友,葬在了那场火里。
  于付子理说过,“刚刚开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