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蹬三轮车,绝对是个技术活!谢紫贤却天生没有方向感。她想到这里,倒是笑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那时候才找不到回家的路吧,实属怪我自己!
  回不了家这件事,怨不到别人头上!
  炽烈的白日之下,谢紫贤倚在墙角,啃着硬邦邦的面包,在一个关着卷帘门的小卖店门口,等着这里的主人陈老板。
  她来要账!
  已经三个月没结了。三千七百四十三块七毛,大数目!可是她来堵了陈老板三天,都不见人影。如果今天再要不到这笔钱,怕是张叔叔真要火大了!
  下午四点,又到了给黄老板的餐馆送菜的时间,看来今天是堵不到陈老板了。
  这破三轮车,雪上加霜!谢紫贤骑上它,七扭八歪,偏离航向,掌舵人心态崩了!刚配上这辆二手三轮的时候,她还满心欢喜,设备终于升级了,没想到啊,这个大家伙还不如自行车好掌控。
  失策!失策呀!
  她刚长到自行车那么高的时候,张叔叔就说,“也别在家里吃闲饭了,没事就去送送货吧。”那时候她还是推着自行车,后来学会了骑自行车,现在改了三轮车,这么算来,电瓶车、摩托车、汽车、飞机、航母……指日可待!
  “拜托拜托!回去把你擦擦干净好不好!我再也不嫌弃你了好不好?给个面子,别再跑偏啦!”谢紫贤蹲在去黄老板餐馆的路上,跟三轮车耐心地沟通着。
  一辆黑色轿车经过,车上的人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极了,那个看上去有四十多岁、清澈儒雅的男人自言自语:“哪来的孩子,怕不是傻了!”
  轿车开过,谢紫贤毫没留意。
  跟三轮车并没有达成协议,刚一骑上,她就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龙卷风带着走,算了,推吧还是!
  黄老板的餐馆里,还残留着中午留下的饭香。谢紫贤把车上一袋袋的白菜、土豆、黄瓜、西红柿都卸下来,搬到了后厨。
  “黄老板,我走啦!记得下周结账啊!”
  “等等!”黄老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走出来,“把这个吃了再走。”
  “不了不了。”她样子上说着不要,眼睛却直勾勾地被那碗香喷喷的面吸了进去。
  “快坐下吧,装什么装!”黄老板的语气就像是在嗔怪自己的小孩儿。
  谢紫贤嬉皮笑脸地坐下来,狼吞虎咽。从早起到现在只吃了一根干面包,还是过期的。
  黄老板又给她端来一杯热水,坐下来,“是不是老陈又没给你结账啊?”
  垂头丧气。
  黄老板笑着,掏出两千块钱,从桌上推到谢紫贤面前,“先拿回去交差吧。”
  谢紫贤慌乱地摆手,险些蹭掉了那碗珍贵的牛肉面——汤还没喝完呢!
  “这个真不行!”
  “又不是白给你的,等你从老陈那儿要回来,再还给我就是了。”
  谢紫贤感到心里一股暖意上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还是不中听的话,“算了。你不可能每次都帮我。”
  谢紫贤赶紧把汤喝完,起身出门。一直坐在不远处吃面的那个人,端着自己的饭菜走了过来,坐在了谢紫贤刚刚坐的位子对面。
  是刚刚在轿车上看到谢紫贤跟三轮车温情对话的那个人,黄泽澄,黄老板的堂哥。
  “小孩儿,你等等。”
  小孩儿?谁?是在跟我说话吗?谢紫贤心里这点波澜转瞬即逝,继续朝门外走。
  “那小孩儿,你过来。”这是一声命令。
  谢紫贤转过头,不解地指了指自己。黄泽澄点点头,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
  你谁啊?叫我过来就过来?谢紫贤心里不服,总算有个人能让我不屑一顾,不去搭理,她继续走。
  黄老板说:“小谢啊,这是我堂哥,你跟他聊聊。”
  这可不好拒绝了吧。
  她坐了回来。
  “你不会骑三轮车,为什么还要用它送货?”黄泽澄开启提问。
  谢紫贤一阵诧异,“你看见了?”
  “既然不会,为什么不问别人,为什么不去学?”
  莫名其妙!
  怒而起身,“我学了!我很认真学的!我天生方向感不好,我也不乐意啊!”
  她哽咽了,跑出去。
  黄泽澄不为所动,他觉得人的伤心都是因为承受能力不好,既然不会,学会就得了,至于生气吗?至于哭吗?
  黄泽澄跟了出来,握住了谢紫贤的车把,“我教你!”
  还是歪歪扭扭,但是,她可以骑上这辆三轮,去她想去的地方了。
  “会不会说谢谢?”黄泽澄像个严师。
  “谢谢。”
  黄泽澄笑了,“快走吧。”
  谢紫贤骑上车,心情好了太多,回到了张叔叔的批发店,她的……家。
  可是,她还是逃不过这一劫,要账失败,没有晚饭吃!看来黄老板还真是有先见之明,那碗牛肉面足够撑到明天了!
  到了第二天,谢紫贤如常送货,她突然有个意识,她很想快点到下午,去给黄老板送菜,她希望还能看见那个人。
  那个人就迎着她来的方向站着,看到她骑三轮车已经基本能走直线,笑得无比欣慰。
  “会骑三轮了,下一步想干什么?”
  没想过,骑三轮送货,已经是我期许的极限了,还能有什么?
  一碗牛肉面?这不,又吃上了!
  “其实严格来说,现在你还不算会骑。”黄泽澄总是语出惊人。
  “我会啦!”
  “这么说吧,做任何事情,靠的都不是会,不是懂,是理解。”
  她懵了,“有啥不一样?”
  “就像骑三轮车,你觉得懂了,上车,还是偶尔会跑偏。当你骑着骑着,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没有去想该怎么握把,该怎么保证方向,但你却能够控制它了。这个,叫心法。万事万物,都是这个道理。”
  她突然严肃了,虽然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她确信,眼前这个人,懂很多知识,真的不简单!
  可紧接着,她又笑了,“可是你说的心法这个东西,我也以为我懂了……如果说,骑三轮的心法,是对应握好把别跑偏。那你说的这个心法,不就是别让自己的人生跑偏吗?我以为我懂了,我以为我没跑偏。可人生又不是三轮车,就算跑偏了,当时我自己也发现不了啊。那我该怎么办呢?”
  举一反三!
  你跟她讲道理,她跟你谈人生。
  黄泽澄感到有点吃惊,因为昨天他听堂弟说,小谢这孩子识不得几个字。
  黄泽澄问:“你想知道该怎么办吗?”
  “想。”她眼里闪着光,迫切想知道!
  “找个老师教你。”
  这句话不知触碰了她哪块逆鳞,她的眼里没有光了,起身就走。
  “找人教你。”这就是她的逆鳞。
  从没人教她任何事,她对人生、对生活有十万个为什么,却也不知道该问谁,她想了解任何一件事,都只能自己去摆弄,找人教?没有!不可能!不存在!不切实际!
  谢紫贤的态度让黄泽澄始料未及,直到她走出了餐馆,黄泽澄都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孩子?”黄泽澄实在不解,他读了万卷书、走了万里路、见了无数面孔,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遇到如此反常之人、反常的事,别人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这个孩子,不走寻常路啊!
  黄老板端着一盆豆子出来沥水,看到谢紫贤愤愤出门,问黄泽澄:“你跟她说了什么啊?你也知道她是个孩子,很多话,她受不住。”
  黄泽澄一脸无辜,“我没说什么啊!”吞吞吐吐,“这,有这样的孩子吗?不上学,每天走街串巷?”
  “是老张家捡的。”
  “捡来的?捡来的孩子?”
  黄泽澄不可置信,这是什么奇葩事!
  **
  谢紫贤没有上过学,因为她没有身份证。
  是个黑户!
  不过就算有,张叔叔也不会供她上学,不是他心狠,是他的小卖店生意只能维持基本的家庭日常开销,而且他们公婆的收入全靠这家小店,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养。
  张玉华,跟谢紫贤同龄,从小到大,她在学校学的东西,回来都第一时间教给她。
  到了三年级,张玉华成绩落入班级后半梯队,她自己对书本上的东西也一知半解,因此教给谢紫贤的版本也是她消化之后的版本。
  日久天长,谢紫贤学了一堆自以为正确却无用的东西。但她对张玉华是感激的,也是羡慕的,张玉华的生活、学习、现在的恋爱,衬托出了谢紫贤的多余、无用、浪费粮食!
  人活着要吃饭!身体的疼痛最直接!这两件事,就是谢紫贤的全部人生经验。
  今天回来时,张叔叔听说她见到了欠债的陈老板,便手掌向上伸过来,“钱呢?”
  一小时前,陈老板冲着谢紫贤嚷着,“没钱,如果以后不给送货,那前面的就算结清了。以后不用来了!”谢紫贤拿着单据给他看,欠债还钱难道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吗?陈老板却把单据夺过去、撕掉了,谢紫贤阻止,被推倒在地,手腕戳破了。钱,没有要到!
  棍棒相加!
  她长大的这一路,时常如此。张叔叔给出了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不打不成才!”谢紫贤想,既然张叔叔只打她,说明对她的“成才”是有期望的,不打玉华,难道是,放弃她了吗?
  算了,结束吧,自欺欺人也太累了,人还能傻到这个程度吗?周身的疼痛、冰冷黑暗的后巷、阴雨欲来,死在这算了吧!
  这是什么?
  垃圾桶旁边,有一张传单,她刚好用手掌按住,拿了起来,电影?海报上这个人,像谁?
  他叫,夏禹!
  他真像一个人!
  死?死都不怕了,还怕苦吗?
  我不死!
  从此,她更加成了铜墙铁壁,谁说什么,好听难听,悉数收下。
  她送货间隙,邻居会跟她聊天,会说,“人要知道感恩,如果当初不是张叔叔,你就饿死了。”她还以微笑:你说得对!
  她到处搜寻着跟夏禹有关的信息,想知道怎么进入粉丝后援会,这让张玉华无比惊讶,“你还追星?”仿佛这件在同龄孩子中间再寻常不过的事,到了她这里变成了奢侈、妄想。
  一个雨天,谢紫贤如常送货,那辆黑色轿车再次跟她擦肩。
  黄泽澄回过头,看着那个在雨幕中已经虚焦的瘦小的身影,似曾相识。
  那个被捡来的孩子,也不怕再丢一次!
  “想找个老师吗?”雨里,他走过来,除了这句,没有别的话。
  **
  如杉科技,新世界!
  但是走进这个新世界的那一刻,谢紫贤感到,她怯了!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干净宽敞的办公室、温文尔雅的人群、彬彬有礼的讲话,不是沟壑阴渠,不是非得有用的东西才摆在那里……
  她怯了!
  无比的。
  在这里,她连咳嗽都怕被嘲笑。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是不是有什么地缝之类的,钻下去比较安全!
  “以后你在这儿工作,给各个部门送文件,晚上去上学。”这是黄泽澄给谢紫贤的规划。
  “上学?我字都认不全,上学不是要考试吗?”
  “你知道这社会上有一些人,是不需要考试的。”
  谢紫贤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黄泽澄并不慈悲,“但是要付出另外的代价。”
  “是什么?”
  “比如,别人评判你的标准会更苛刻;你所掌握的知识会被认为是偷来的;不管你付出多大努力,还是有人会说,你不是靠自己,是靠关系;你没有迈进门的门槛,就得迈出门的那一道。那一道,更不好迈。”
  “我不怕!我可以!我去上学!我真的能上学?!!!”声调一句比一句还高!
  天官赐福!
  黄泽澄突然叹息,“你真的跟她很像……”
  她没有听到,没有问跟谁像,她沉浸在了“能上学”的幸福里。
  可是,听不懂啊!
  老师讲的那叫天书!
  黄泽澄见她实在学得辛苦,每个字都得查字典,又因为拼音都是跟张玉华学的,七零八落的,所以查字典也颇有难度。
  读一篇文章下来,别人花一个小时,她要花上一天。
  黄泽澄还不依不饶,“如果你后悔了,真学不进去,我可以帮你找另一份送货的工作,管吃管住,也绝不会打人。你可以自己选。”
  谢紫贤没搭理他,闷头继续查字典。
  黄泽澄欣慰地笑着,他觉得,这孩子,是一道光。
  总有那么一个人,觉得你不是垃圾!
  **
  “你们弄出来这么多垃圾,都不如谢紫贤一晚上做出来的东西,怎么?她不在公司,如杉科技就撑不下去啦?”薛崇明看着户籍程序的若干新设计界面,土的土,闷的闷,花哨的花哨,凌乱的凌乱……
  叫人头痛啊!
  薛崇明把这些人轰了出去!他本来想的是,自己组织团队把户籍程序做出来,不需要什么影子设计师,没办法,还是得打电话给谢紫贤,“系统做得怎么样?”
  “已经邮寄给你了。”
  “没收到。”
  “早上刚寄。”
  薛崇明思虑了一阵,才问:“有人问我你家在哪儿,要我说吗?”
  “随便你。”
  “你不问问是谁?”
  “无所谓。”
  “可他人还在你家啊,是他的经纪人来找的我。”
  “那又怎么样?”
  完了!没法儿聊!话不投机,擦枪走火!拜拜!
  “薛总,有个快递。”助理送来的,是谢紫贤做好的程序的一部分。薛崇明用电脑打开,眼前一亮。这一幕,多像两年前。
  如杉科技当时爆发财务危机,需要薛崇明尽速完成“一只鸡的进化史”投放市场,赢得利好。薛崇明临危受命,却因精神压力过大,在设计的尾声阶段,陷入了瓶颈。谢紫贤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就完成了页面设计、人物分类、故事线设定、安全检测等一系列的工作。随后经过三天全员安全检测,在最近的一个周一,正式发布。如杉科技躲过了众多股东撤资的危机,利好不断,谢紫贤还在此后不久,开发出了夜光天眼的网络技术。
  但她说,“一只鸡的进化史”永远是薛崇明的作品。
  薛崇明感到的,却是被侮辱。
  谢紫贤那样说,也并不是她大度,而是黄泽澄教她:“流水不争先,要争滔滔不绝。”
  **
  公司防火墙被穿,也就是谢紫贤拿下政府户籍工程那天,是上周五,今天周一,如杉科技股票跌停。
  上周五,谢紫贤还是如杉科技的执行董事。
  紧急股东大会,一百多人到场,切身利益受损,把愤怒扔向了谢紫贤,“滚出如杉科技!”
  “对不起!”鞠躬致歉,承诺挽回损失。
  承担,承诺!离开!没有解释,没有求饶!
  不需要!
  但那些股东不知道她将因此失去的是什么。
  黄泽澄的遗嘱是,他的所有遗产托管于信托基金,三年之内如果谢紫贤在执董的位置上为公司带来连续的收益上涨,三年后就可以顺利继承他的全部遗产。
  谢紫贤失去的,是跟黄泽澄的最后一丝关联!
  但是,让她就这么走,无声无息的?
  不可能!
  没这么简单!
  股东大会后,谢紫贤清理干净自己衣服上被那些股东扔过来的污物,径直去了薛崇明的办公室。
  谢紫贤开门见山,“我可以走,有个条件,户籍工程必须保留追踪失踪人口的功能。”
  薛崇明觉得不可思议,“你还跟我谈条件?”
  谢紫贤:“是你要跟我谈。”
  薛崇明还是掉入了谢紫贤的语境里,“什么意思?”
  “我知道股价跌不是因为资料外泄。是有人在抛售,而且是分了上千个小户去抛售,但这些股份是属于同一个人,虽然不是你,但是是你的同伙。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会知道的。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咱们就一拍两散,同归于尽。你知道我做得出来。”字字铿锵。
  薛崇明定在原地,疯狂措辞,不只是措辞,他在想,该如何反击,如何否认!
  他做贼心虚,无可反驳。
  薛崇明得到一如既往的结论:此人太邪!打不过!
  本局结束。
  交易达成!
  终于把谢紫贤赶出了如杉科技!
  于付子理端着红酒,递给薛崇明,“庆祝一下吧!”
  薛崇明看向如杉科技大厦外面,谢紫贤脚步轻快、如释重负般走出去。此时的薛崇明是有点失落的,他意兴阑珊地接过酒杯。
  于付子理也看着楼下那个人的身影,说,“这才刚刚开始。”
  薛崇明从于付子理讳莫如深的笑容里,感到了一阵寒意。
  于付子理并没有夸口,就在这时,谢紫贤的家里,郭传兴带着另外两名刑警上门,带走了夏禹,理由是要对彭佳的死因做进一步调查……
  **
  谢紫贤失去了遗产继承权,现有的使用权也要被立时收回。
  包括她在住的房子。
  她搬出家,无处可去,就像当年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一样,炽烈的白日之下,她小小的身体,坐在张逢家那个批发站的前身,小卖店的门口,等妈妈。
  太阳落山了,小卖店打烊了。
  妈妈没有来。
  “小朋友你还不回家啊?”
  五岁的谢紫贤说:“我走了很远的路到这里,不知道怎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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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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