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酒吧, 昏暗一角，一个稳重中透露出威严的神情肃穆的中年男人和一个英俊儒雅的年轻男人在进行一场沉重的聊天。
庄辰琢磨了一下沈谨为刚才说的几句话，前后联系在一起想了一下, 推测, “宋瑾以前选择研究酒精成瘾跟宋妈妈有关？”
沈谨为抬眼看了对面的人一眼，有点意外，随即压下眼底的惊讶, 点头, “嗯。我夫人是因为司机酒驾被撞，当时她推开了小瑾。”
这是一段不能轻易被提起的往事。
庄辰怔住, 眼神暗下去, 放下酒杯，坐正。沈谨为短短一句话勾勒了一副让人痛心的画面。
更何况庄辰听宋瑾说过很多她爸妈之间浪漫的爱情故事。
这会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保养的极好的中年男人经历过这样痛彻心扉的事。
所以沈谨为跟宋瑾肯定度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但就算如此, 这对父女依然满怀善意的对待这个世界, 对待他。
“伯父，您能否跟我说一下宋瑾在那件事之后的成长经历？我问过她，她只告诉我开心的事。”庄辰双手放在膝盖头, 看着对面的人诚恳地说。
沈谨为端起酒杯, 喝了一口，放下酒杯, 双肘撑在膝盖上, 背微弯, 没有看对面的人, 开始回忆。
“我夫人走了以后, 小瑾很长时间都很低沉, 半夜经常哭。她以前是个睡眠特别好的孩子, 打雷都吵不醒。但是自那之后, 她就睡不好了。她原本学习成绩很好，在那之后，一落千丈。”
沈谨为停顿了一下，双手交握，“我夫人是她爸妈唯一的掌上明珠。那场意外之后，小瑾的外公外婆受到的打击非常大，没出几年，两人相继离世。小瑾的爷爷奶奶也在那几年生病离开。所以我女儿的整个青春期都在送别最爱她的人。”
庄辰的心一下揪起来，他回忆起宋瑾跟他讲的过往基本都集中在宋妈妈离世前。这是他之前没注意到的地方。
他以为宋瑾有一个很快乐的童年，她现在这么乐观是因为她前面的人生非常顺遂。但实际上背后的经历让人心疼。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当时在新闻里看到他要跟人联姻的消息，宋瑾能如此镇定。因为她的过往让她非常坚韧。
“我看过宋瑾博士期间发的文章，做的不错。她后来放弃这个方向的原因是什么？”庄辰沉思了会问。
沈谨为抬头，对上庄辰的目光，很快压下眼睑，低头回忆，“我知道的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因为无力。小瑾高中吃了很多苦，考上那所学校就是奔着去研究酒精成瘾的。她研究了八年，后面研究的越来越不开心。时常怀疑自己不能在这个领域有突破，甚至有段时间她的情绪出了点问题。”
庄辰听到这里，眉头紧拧。
“但是她还是没有放弃，直到她来这里工作。”沈谨为停下来，再次抬头看向对面，面色平静但双目沉静到让人有一些心慌。
就在这一瞬，庄辰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不好的想法，心脏像被人用力按住，口干舌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需要让自己清醒，过了会，凝视着对面的人，艰难开口，“是不是跟我有关？”
沈谨为抬眸对上庄辰冷静中透露出担忧的目光，“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你。当时小瑾做完入职汇报，给我打电话，大哭了一场。她已经很多年没有那样哭了。”
当时宋瑾突然打电话给沈谨为，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大哭，哭了很久。不管沈谨为问什么，她都不回答，就是哭。当时沈谨为立刻放下手头所有活，准备买机票飞过去。
一直到最后，沈谨为听见电话那头哽咽着说，“爸，我要彻底……放弃研究酒精成瘾了。我做不下去了，再也做不下去了……”
在电话里，宋瑾断断续续说了入职汇报的事。说她自己满怀信心的课题结果被人否定了。那瞬间让她脑袋里绷了多年的弦一下断掉。多年的努力与坚持在那一瞬间彻底泡汤。将她摇摆不定、将断未断的选择画上句号。
其实沈谨为之前有想过让宋瑾换个研究方向，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提出来才能不让宋瑾觉得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能不让她挫败。
听到这里，庄辰心里有了推测。但这个推测只在他脑海里闪现了一下，下一秒就被他自己强硬的掐断，把这个想法摘出去。
那个否决宋瑾的人不能是他，绝对不能是他。
庄辰在心里默念了两次。
“小瑾换了现在的研究方向后，情绪好了很多。如果一直研究酒精成瘾，她就很难从她母亲的离开里走出来。另外她跟你在一起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她很开心。”沈谨为说到这里，脸上有了一些松动。
然后举起酒杯，朝庄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女儿开心。在这里有你照顾她，我很放心。”
这是沈谨为今晚约庄辰出来的主要目的。通过他的观察，知道宋瑾的选择没有问题。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冷静、敏锐、聪明、礼貌、修养和风度都不错。
庄辰的心像被人撞了一下，意外又感动，原本以为沈谨为这么着急叫他过来是有一些叮嘱或者对他的不满以及放一些狠话。
庄辰举起酒杯，跟沈谨为碰杯，注视着他的双目，真挚地说，“是我要谢谢宋瑾，她给我带来的快乐更多。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随后两人陆续谈论了一些宋瑾以前的事，主要是沈谨为说，庄辰偶尔提问。
谈话的最后，庄辰决定趁这个机会说清楚，“我之前听宋瑾说，她博士毕业的时候是打算出国深造的。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她没出国。”
庄辰停顿了一下，捕捉到了沈谨为听完这句话后，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接着，庄辰双手放在膝盖头，坐正，直视沈谨为的双目，诚挚地说，“伯父，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沈谨为放下酒杯，挺直身板，抬眸，回看庄辰，“你说。”
“我听宋瑾说过您和宋妈妈之间的事。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要求您怎么做，但还是想厚着脸皮请求您继续陪伴宋瑾。您对她非常重要。我代替不了您在她心中的位置。”庄辰点到为止。他相信沈谨为明白他的意思。
说完后，庄辰诚恳且郑重地看着沈谨为，看着这个经历了岁月的风波后，依旧挺拔有风度的男人。
之前宋瑾提到她没有出国读博后是因为她父亲准备在她出国后，追随自己的挚爱而去。
庄辰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不希望沈谨为把宋瑾托付给他，然后有一天可能再次做出这样的举动。
良久后，庄辰听见对面的人说了三个字，“我尽力。”
言语里充满疲惫、倦怠以及有一些无力。原本挺拔的身躯这会双肩像被压了重担，垮下去，同时垂下头，交叠着双手。
庄辰点头，他不能要求更多。试想有一天宋瑾突然离他而去，他能像沈谨为这样坚持这么久么？
喝完酒，两人回去，看见沈谨为进了酒店。
庄辰转身，他没有直接回自己住的地方。
到了宋瑾的房子门口，抬手叩门，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
心一下提起来，但从门缝溜出来的灯光，表明屋子里的灯是亮着的，里面应该有人，等了会，继续敲门。
宋瑾刚迈出浴室就听见了敲门声，心里疑虑，快步到门边，通过猫眼看了眼外面，愣住，不过很快打开了门。
“是又想我了，所以过来看看我？”宋瑾把着门沿，笑着问。
庄辰看见穿着酒红色吊带真丝睡衣，称得皮肤雪白发亮，用毛巾裹着头发，如出尘般清新的宋瑾，弯了弯嘴角，走进来，闻到一股混合了柠檬和甜橙味道的香味，“是不是还没吹头发？我给你吹。”
“不吹，现在不睡，让头发自己干。”宋瑾回。大夏天吹头发是很要人命的一件事。
庄辰牵过宋瑾的手，走到沙发边，“来，躺下，给你擦头发。”
宋瑾依从，枕着庄辰的腿，斜躺着，深呼吸了两下，确认之后，侧仰着头问，“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酒精的味道？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没事，没醉。”
“哦，是不是因为我爸过来给你压力了？所以想喝酒缓解？”宋瑾推断。
“没有，你父亲没给我压力，他人很好。瑾宝，有件事我想问你。”庄辰岔开话题。
“什么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庄辰假装轻松闲聊一般问出了这个问题。
宋瑾垂下眼帘，交叉放在沙发上的两条腿缩起来，原本揪着庄辰裤腿玩的手，松开，人一下静下来。
庄辰没再追问，等着宋瑾的回复，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心沉到了谷底。手上擦头发的动作停住。
“你知道了？”宋瑾平淡的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冷淡。
“今年二月份见面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第一次是在去年九月份的入职汇报上，是吧？”庄辰决定用问句，保留最后一丝希望。
“嗯。”宋瑾眼神虚空地看着地板回。
“那次汇报，我是不是为难你了？”庄辰问出这句话，心里满是苦涩。他一点也想不起来那场汇报了。
过了会，宋瑾没有回答，反而问，“那天，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回国，家里希望我进公司，不想我去学校工作，跟他们吵了很久，情绪很不好，人很混乱。入职汇报结束，钱翰他们就叫我去喝酒了，应该是喝断片了。所以我不记得当时是不是为难你了。”庄辰没隐瞒。
这是刚才从酒吧来这里的路上，庄辰努力回忆，并且打电话给钱翰证实后的事情。
“也不算是为难。站在学术的角度，你提出来的疑问是正确的，这点没有问题。”宋瑾轻声回。
这件事如果庄辰想不起来，宋瑾不会提出来，已经过去了，并且她现在确实很开心，并不打算再深究。
“我当时的语气是不是很不好？”庄辰蹙眉问。
“没有，就是正常的说话的语气。”宋瑾说着起身，坐正，看着庄辰。
“瑾宝，你跟我说一下当时的经过。”庄辰不想继续这样一问一答，他能感觉到宋瑾现在回忆这件事依旧是低气压的状态。
宋瑾神色沉静地看着庄辰，抿了抿唇，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庄辰，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复杂。”
庄辰凝视着宋瑾，等她继续说。
“入职汇报前，我在犹豫以后的研究方向。一开始我准备进的实验室不是许老的，是系里邱教授的研究酒精成瘾的实验室。”宋瑾靠着沙发，看着客厅墙面，没看庄辰。
“但是入职前一天，许老找到我，说他们实验室的副教授要出国了，没人管实验室，问我愿不愿意去他那里。至于研究方向看我自己的选择，做什么都可以。”
宋瑾停顿了一下，垂下头，接着说，“我在酒精成瘾领域研究的不开心。不是因为实验不顺利，而是因为这个方向对我越来越沉重。我负担不下去了。但是突然放弃研究多年的方向又不甘心。所以摇摆不定。”
宋瑾说完这些，扭过头看着庄辰，轻轻笑了笑，“最后是你帮我做出了决定，虽然不是你的本意。”
“对不起，我当时应该让你为难了，不应该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课题中的问题，当时有失分寸了。我没做好。”庄辰蹙眉，也许当时他只是针对学术问题说了自己的观点，但是应该考虑场合。
他那样做应该是带了情绪的，虽然回忆不起来当时的状态，但应该是把原本自己用其他方式纾解掉的情绪，无意识地让面前这个女生承担了。
当时宋瑾从外地来这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在一个走过场的入职汇报上，他过于较真了，让她下不来台，甚至可能让她的自信心碎了一地。这不像他平时做事的风格，当时一定是混乱无序且有些怨愤的状态。
宋瑾抿嘴笑了笑，“不用说对不起，你没做错什么。我当时确实有些难受，有一种被人戳穿面具暴露于人群的恐慌与无助，但这件事让我真正做出了选择。算是不破不立吧。”
庄辰努力设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凝视着面前温婉地人问，“瑾宝，你的头发是不是跟那件事有关？”
宋瑾愣了下，她没想到这个男人能记得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头发这件事只在半年前跟齐睿吃饭的时候提到过一次。
他们私底下没讨论过这样的事，所以至于庄辰是喜欢女生留长发还是短发，宋瑾不清楚。当然她也没打算一味迎合他的喜好。
宋瑾抬手撩了撩齐肩的半湿的头发，轻声笑了笑，“当时汇报完，我冲到理发店，把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剪了。所以如果你要道歉，那跟我的头发说吧。它们挺无辜的。”说完俏皮地眨了眨眼。
庄辰心情复杂地起身，坐到宋瑾身边，揽过她圆润的肩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瑾宝，你后来是不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那件事对你的影响？”
这是庄辰结合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宋瑾的态度推测的。所以当时宋瑾对他充满敌意不仅仅是因为他把课推给她上了。
而第二次见面与第一次汇报之间隔了小半年。所以那半年，宋瑾努力消化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庄辰现在想回到当时，想弥补自己不得体的举动给宋瑾带来的伤害。
宋瑾把头搁在庄辰厚实的肩头上，双手环着他的腰，轻声说，“嗯，花了一些时间。主要是因为我要从放弃研究酒精成瘾这件事中走出来。你不要自责。深究的话，我不开心跟你的关系不大，你只是歪打正着地帮我做了决定。”
庄辰有一会没说话，不管什么原因，他当时让这个女生难堪了，实在是没有风度。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人生，仅有的几次不当的行为，没做好的事都让怀里这个女生承担了。
庄辰侧身搂紧怀里人，亲吻她的发顶，“宝贝，对不起。一开始我就没做好，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是我太幸运了。”
过来的路上，庄辰心里五味杂陈。来这里甚至做好了宋瑾找他算账的准备。以为他要面对的是宋瑾的哭喊和大骂。
结果都没有。
他爱的人一如既往地善于从自身找原因，不会随便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来让自己的解脱。遇到问题，她总是站在一个非常理智且清醒的角度来分析事情，直指事情内核。这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胆识、魄力和大度。
外表漂亮柔弱但内心非常强大且有能量的这个女生耀眼的让人挪不开眼，他爱一辈子都不够。
宋瑾低头抠着庄辰衬衣的扣子，“这些都过去了。以后不用提了。我现在过得很开心，我们向前走。”
过了会，庄辰吻了吻怀里人额头，温声问，“宝贝，你现在想重新研究酒精成瘾吗？我帮你。”
宋瑾停止抠纽扣，认真思考了一会，“不想。我的承受力很差，继续研究，我会很消沉，很不开心，情绪会反反复复。庄辰，其实我很羡慕佩服你。”
“嗯？”
“对比我跟你，我们都是因为一些原因选择基础医学研究，但是中途我放弃了。而你一直坚定在最开始想研究的那个领域。其实我想过，你为什么能坚持下去。但没想明白。因为人总是趋利避害的。”
宋瑾说完仰头看抱着她的男人坚毅俊朗的下颌线。
“我最开始选择研究抑郁症是因为不了解，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变成了自己不喜欢的那个样子。后来发现这个领域很有意思，所以就一直研究下来了。”
庄辰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我跟你不同的地方在于研究这个方向对我来说不是负担，其实是一种自我救赎的方法。深入了解之后，知道抑郁症不是胡思乱想就能导致的，它有很多发病的生理机制。知道这些会让我好受一些。”
良久后，宋瑾点头，“嗯，我明白了。”
说完从庄辰怀里出来，笑语嫣然，“希望庄辰教授继续努力，找到治愈抑郁症的方法。我会一直支持你！”
庄辰弯了弯嘴角，又把人揽过来，“我们一起努力。”
两人轻声笑起来。
客厅一隅，浅浅低语，温柔缱绻，浪漫多姿，温馨四溢。时不时传出亲吻声，偶尔会有轻松愉快的笑声溢出。此前隐藏在他们身边的那点不愉快就此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