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林竹却全然不受这一项的限制。
三秒内能读出来的东西有限,应付这一小段试镜却绰绰有余。
林竹心安理得地吓唬人,朝郑艺扬起下颌,精准地契合进了自己目前正客串着的角色。
郑艺目光缩紧,错愕地看着他,被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慑,竟然没能立刻对上台词。
两秒一过,副导演的声音毫不留情响起:“卡!”
郑艺猛然惊醒,匆忙转头:“等一下!我还没说台词,刚刚开始的太突然了,我没反应过来——”
“被一个经纪人压得出不来戏,你还想怎么反应?”
卫戈平只对着真有角色的发火,根本不对这种犯不着生气的多加关注,随手摆了两下:“出去吧,想跟前辈好好学就在边上坐着,多动脑少动嘴。现在这些年轻演员,一个个脾气大的……”
郑艺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紧牙根站着不动。
经纪人匆忙上来扯他,要带他出去,郑艺却脚上生根似的定在门口,目光死死钉在钟杳身上。
钟杳挑眉,朝卫戈平稍一倾身,起身绕过道具,走到仍立在场中的林竹面前。
他一站起来,气势就已和郑艺先前演得彻底不同。
今天只是出个便门,钟杳身上是普通的休闲装,既没化妆也没造型,却显出分明行云流水的儒雅气度,从容穿过人群,朝林竹缓步走过来。
漆黑瞳底蕴着浅淡温色,还有更浅的笑意,显然已窥破了经纪人霸道的小脾气,却又打定了主意放肆纵容。
林竹仗着还在戏里,心口早已擂鼓,却依然嚣张地扬着下颌,明目张胆睨他。
“小少爷想要什么?”
钟杳的声音响起来,磁性的厚重嗓音不紧不慢地落在林竹耳鼓。高挑轩挺的身形背着光稍弯下来,贴近他脸庞,在耳畔含笑道:“少爷要什么,展某给什么。”
林竹原地红烧。
他客串的是个十里洋场的富家少爷,就只出场这一次,受人挑唆刻意找茬,又被展源周旋之下巧妙安抚平复,从此把展源当成整日膜拜的师长偶像。
钟杳直接续上了郑艺的进度,正好到了这一段。
如果现在有手机,林竹一定会对着自家大哥喊上一百声哥,再滚来滚去一百次,绕家里跑十五圈,连吃五个馒头。
在混沌里勉强维持着一点清醒,林竹听着自己的心跳,也听着钟杳靠得太近以至于过分清晰的呼吸声。
可惜还在戏里。
幸亏还在戏里。
人在紧张的时候感官尤其敏锐,林竹按着剧情受惊跳开,红着脸目光四处乱瞟,正看见导演一脸果然如此的意味深长。
林竹觉得自己能再给卫大导演赢三十局麻将。
“小少爷进去看看,看上了什么,喜欢玩儿什么,就跟我说。”
钟杳揽住他的肩,往日深邃清冷的瞳光因为角色而多出了三分长袖善舞的从容和色,在清水似的琥珀眼眸里撩了撩,含笑将他向前送出去,站定扬声:“诸位只管玩乐,外事与我等无干,总不能翻天覆地,只叫他们去闹!”
林竹功成身退,撤出镜头回身望过去。
那双漆黑眼瞳分明清醒明利,仿佛冰雪化成的深潭。
展源是个极为复杂的角色——他是一掷千金的荒唐二世祖,也是暗中拯济灾民的活菩萨。表面上的周旋放浪并不能尽然掩去骨子里的悲天悯人,即使在最荒唐放肆的时候,他也是始终清醒而痛苦的。
郑艺全然没有演出这一层来。
高下立现。
副导演喊了“cut”,又忍不住赞了两句,利落收起机器。
郑艺早失魂落魄,在被指指戳戳之前就被经纪人及时拖走。有人上去同钟杳祝贺,选角导演尽职尽责地拿了合同追着他商量,场记把准备好的拍摄安排交过去,一应流程早准备好,处理起来也格外的顺畅。
林竹这个正牌经纪人反而一个不留神就被涌开,偏偏谁也挤不过,在外面蹦着高的着急。
钟杳接了几份合同,察觉出不对,抬头一望眼里就浮起笑意,告着罪分开人群,把林竹放进身旁。
“我是有经纪人的,有什么事可以和我的经纪人谈,我全权听他安排。”
他说得一本正经,丝毫不像玩笑,话音一落就向后退开半步,将位置给林竹让了出来。
林竹心脏狠狠跳了两下,本能抬头。
迎上深黑瞳底的润润微笑,他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烫,胸口起伏两次,咧开嘴露出明亮笑意。
钟杳把手里的一沓合同递过去。
林竹骄傲踮脚,挺胸昂头麻利地接合同,接了一圈转到头,一只手伸到眼前。
还捏着两张房卡。
林竹抬头,卫大导演理直气壮,将两张房卡拍在他怀里的一摞合同顶上:“今晚就入组,一会儿来谈合同。”
还没去钟杳家呢!
剧组的效率有点高得过头,林竹难以置信:“可我们什么都没带——”
“回头再收拾,剧组经费够,私服日常用品直接出去买,不够的我给你们俩报销。”
卫戈平财大气粗,一挥手示意两人自觉去酒店报道:“都等了你们两个月了,明天就开拍展源戏份,只有今晚有时间谈合同,自己看着办。”
骗子!
根本就是想骗自己今晚来打麻将!
林竹根本不相信,义愤填膺就要出言戳穿,卫戈平眼睛一瞪:“谈不谈?”
林竹能屈能伸:“谈。”
卫导满意了,吩咐片场助理带两个人去酒店,带着人浩浩荡荡出了门。
第11章
接到弟弟不能回家的电话通知的时候,林松还在总裁办公室里勤勤恳恳地加班。
“在剧组……今晚就跟组……”
不知道跑去了哪个荒郊野外的剧组,电话里的信号不好,林竹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幸而听起来依然元气十足:“哥你放心!自己多休息,多吃点好的!”
林总裁不放心,坐立不安来回踱步:“什么剧组?还是卫导的那个吗?还在跑外景?吃得住的好不好?忙不忙?还用不用投资砸钱?多少钱能让你自己住一顶帐篷——”
“不用不用,转内场戏了,卫导钱多的没处花。”
林竹被按在卫戈平背后负责指导出牌,拿肩膀夹着手机,抱着一大包薯片边嚼边说话:“还没开始忙,今晚就是谈合同,我在这儿配合卫叔工作呢……”
卫戈平哈哈大笑:“杠上开花!胡了!”
林竹:“……”
林松:“……”
林松:“小竹你发个坐标大哥这就去接你你在原地不要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不用不用,大哥放心我很好。没丢,没迷路,手机正拿在手里和你打电话,没被人绑架,十二点之前一定上床睡觉。”
林竹一气呵成报了平安,及时在大哥发动人追查自己位置之前挂断了电话,长长呼了口气。
手机嗡嗡震动,转战微信的林松转眼分享了一长串出门在外的安全须知,满满占了一整个手机屏。
林竹配合,一条接一条认认真真看完,趁着洗牌的功夫,低头给大哥敲着三百字的读后感。
明亮的灯光被人影遮去大半。
林竹追着光侧身,眼看要探出沙发,忽然觉出不对,放下手机咻地抬头。
一只手力道缓和地按上肩膀,钟杳在他身旁坐下,把手中的一杯热牛奶递在他手里,一起看着卫导如狼似虎地稀里哗啦摸牌:“你哥很关心你。”
钟杳刚简单洗了个澡,整个人似乎都被热气蒸腾得柔和了一点儿。
精干的短发还带着微微潮气,毛巾随意搭在颈间,白日里锋锐冷淡的精英气息像是被加了层柔光滤镜,几乎像是忽然模糊了三年的时光。
林竹眨眨眼睛,稍一晃神才笑起来:“我小时候跑丢过,我哥十年怕井绳,只要我离开他的视线,就觉得我一定是被外星人绑架了。”
“跑丢过?”
钟杳一怔,正要再细问,林竹却已经扑到了卫戈平身边,眼疾手快把他要出幺鸡的手按住:“卫叔,出那个三饼——不不不,我给您摸,您坐在这里不要动!”
俊秀活泼的男孩子挤在人群里,热热闹闹地张罗着,眉眼生动得能溢出光来。
钟杳慢慢放松身体,靠进据说有按摩功能的真皮沙发里。
之前的那一场对戏里,郑艺之所以会被林竹的戏压住,其实不仅仅是在两人的演技和灵气上的差距。
那一整场戏的定位都是十里洋场的名流豪门——金玉里长大,锦绣中包裹着的富贵子弟。一点一滴的差距藏在极细微的细节里,光看郑艺演得其实找不出问题,但和真被家里人精心宠着长大的小少爷两下一较,差距立显。
郑艺情商有限,专业素质却毕竟还有,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自然信心不足难以为继。
他又想起林竹的手
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叫那双手上留下那些伤痕,这些事又和林竹口中轻描淡写的“跑丢过”有没有关系?
“四条!对,下一个出幺鸡——好好,摸这个!”
林竹在人群里运筹帷幄,又往四下扫了一圈,信心满满起身:“好了,卫叔,下面您自己随便玩,输了我绕片场跑十圈!”
他在剧组跑了个把月,眼力价比一般的片场老油条还强,手脚灵快聪明懂事,脾气又好,工作人员没有不喜欢他的。
听他放话,人群立刻热闹起来。有人和他打趣开玩笑,有人拍桌子打赌,卫戈平的笑声最响亮得意。
麻将原本就是用来放松的,整个剧组在高压下顶着烈日连拍了两个月外景,眼看转了内场为主,能稍稍松一口气,都图一个高兴刺激。
除了事业心强的卫大导演,没人会真把输赢放在心上。
偏偏导演的麻将水平还一塌糊涂。
眼力还毒,一眼就能看出众人是真打假打,是不是故意哄着他让他赢。
整个主创团队被导演折磨得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把能帮导演赢麻将的小祖宗盼回来,从副导演到场务都由衷松了口气。
一屋子的喧闹热烈,钟杳静静望了一阵,眼底也染上些温度,迎上胜利归来的经纪人,朝他笑了笑。
这样的钟杳显得格外柔和,林竹也抛开了紧张,兴冲冲坐回他身边:“您不无聊吗?”
“不——其实我挺喜欢凑热闹的。”
钟杳一笑,也配合着将心思从之前的话题转开:“我不大会玩,不过看着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