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从一开始,余慈就不是和鸦老说话,和本来就成竹在胸的强者谈,哪有和输得要赌命的赌徒交易来得爽利?
  所以,从头到尾,余慈一直想方设法,和幻荣夫人联系交流,至于前面,两人之间的那些不愉快,谁还记得?
  鸦老的天魔虚空没有彻底封绝内外联系,就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天魔虚空仍然切断了内外的大半联系,可当幻荣夫人话音传入的那刻起,便证明其封闭的效果,已经有着大幅度恶化的趋势了。
  与之同时,在海底山脉的多个位置,冲天气浪迸发,这是九宫魔域所牵引的海底地脉发生反应所致,在余慈和鸦老对峙的时间里,幻荣夫人、绝善魔君这两位同门师兄妹之间的争夺厮杀,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五通、欲染两条似异实同的神主路径之争,也是再没有什么“退让”的可能。
  那种纷繁复杂的气机冲突和交汇;更上一层的神意交锋;乃至于在天地法则的大网中,腾挪变幻,或交融以借天地之力,或割裂以成恣意之势,种种变化,虽只是透过天魔虚空的缝隙,传了一鳞半爪进来,却也让余慈真切见识到了,劫法宗师毫无保留的战斗技巧。
  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在九宫魔域的体系之中,交战双方纵然是千次、万次的对撞冲击,其实彼此的磨损、消耗并不大,反倒是借着这酣畅淋漓的对冲,进一步运使魔域中的诸般妙处,包括其所涉及的天地法则,双方的层次其实是在以惊人的速度提升。
  余慈隐然有所感应:哪方借着九宫魔域,先一步跨越某个“上限”,便将一举成就魔主尊位——对幻荣夫人肯定是如此,但对绝善魔君这边,最后的果子肯定还要给鸦老享用。
  至于明堂宫里,已经被秽渊魔主染化的秦行,可说是目前唯一还在闲置的“资源”,交战双方都在尝试着控制,却还是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不过,随着幻荣夫人开口回应,这一均势,倒有向绝善魔君倾斜的趋向。
  其变化,正是由于幻荣夫人分心旁顾,冲击山谷周边的天魔虚空所致。
  幻荣夫人的决断不可谓不狠,她现在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用暂时的劣势,换取余慈的支持。
  余慈也计算清楚,如今幻荣夫人要成就欲染魔主而涉及的五宫里,不算大梵妖王占据的位子,还有四宫,其中她本人居于洞房宫欲染魔主之位,绝善魔君是在太皇宫寂妙魔主之位,遭魔染的秦行则是在明堂宫里。
  余下一个玉帝宫的无畏魔主位子,本来是给简紫玉及紫陌红尘灯留着,但之前绝善魔君将其打算“告知”了简紫玉,只要简紫玉不是傻子,此时早该远走高飞了,如此便没了指望。
  可若能将天魔虚空内外打通,让余慈将鬼厌、黑蛟这两个长生真人级别的分身、眷属,随便哪个往里面一扔,成功染化了,这边的劣势,立刻就成为优势,局面自然反转。
  而目前来看,鸦老虽然境界高深,但所留的分身总有极限,他们就是赌上陆沉大能,便是以一敌六,鸦老也不敢分神垂顾!
  天魔虚空确实撑不得太久了,幻荣夫人在九宫魔域的加持下,对天地法则的理解,与时俱增,余慈则是仗恃着三方元气与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闭锁体系,横在当中,更凭借自家虚空法门,使鸦老的天魔虚空,总是无法圆满。
  如今内外夹击,将天魔虚空轰得裂纹处处,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鸦老的反应却是奇怪,他自家收了太元隐星执天魔无量法,待黑潮退尽,大星隐没,他那乌鸦分身忽又一声粗嘎呜叫,分张的双翅之上,血痕蜿蜒,分画了两道魔纹,并迅速蔓延,倒似在鸦翼之上,撕开了无数血口。
  而随着双翅挥动,每一道血口,又都像是活了过来,每一个血口中,都放出幽缈魔音,琴瑟琵琶,筝鼓箫笛,又或是一应人声、禽语、兽吼、鬼啸,音音不同,调调相异。
  可这千百异音,偏又编合整齐,如拔一弦,百音共鸣,依稀就是罗刹鬼王的做法……不,不是一弦,是两弦!
  通过两弦的振动,将两类不同性质的信息发送去,并引起相关的天地法则共鸣,由此形成两条类似于渠道的东西,一端分别连在乌鸦分身的黑翼上,另一端则投入虚空,并很快得到了回应。
  两股令人窒息的意念投射过来,乌鸦双翼之上,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瞬间将翅膀烧化,可那黑炎之中,也有两道扭曲变化的影子显现。
  “是末法双翼,且小心了!”
  伴随警告的,还有幻荣传过来的相应情报信息。
  在今日之前,乌羽天魔王是北地魔门声名最盛的自在天魔之一,其一身魔功固然是惊天动地,但走的从来都不是魔主路径,染化眷属的本事肯定是有的,却没有魔主法门里,吸取信力,并催化眷属层次,培育更高等真种的能力。
  魔识法门的染化,更像是一锤子买卖,吞了对方的真种就算完,在此情况下,还是精益求精才好。
  乌羽天魔王为什么能在魔门之中,占住尊位?其染化的两大末法主级数的域外天魔,便是令人瞠目的一个仗恃,正因为有此,他在九天外域,纵横捭阖,可直趋元始魔主座下听讲,往来自如,非他人能及。
  当然,真要把两位末法主级数的天魔带进真界,对此界生灵,完全就是一场灭顶之灾,天地法则意志当即就要降下无量天劫,将其化为飞灰,而八景宫这样的门阀,更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尽起宫中地仙大能,便是与魔门全面开战,也在所不惜。
  鸦老此时能做的,只是将“末法双翼”的意志导引进来,形成两道投影,又受天地法则的限制,要接连掉落两个大境界,最多只是长生真人的程度,即便如此,也足够了!
  他没有让两道虚无的投影,去和鬼厌、幻荣夫人正面对抗,而是在吟颂声中,将意念虚点两次,刚投入此界的两个投影,便化为幽光,投入到九宫魔域两处将要被遗忘的位置。
  玄丹宫夜摩之位,天庭宫虚空之位!
  至于已经失去了双翼,分外古怪丑陋的乌鸦分身,则又一声嘶叫,从头到脚,无数乌亮光芒迸发,最终整个鸟身都化为一蓬虚无的光影,只有一点精芒飞出,破空而走,最终落入琉珠宫他化之位。
  山谷,只留下了鬼厌和黑蛟,还有在肉胎中挣扎的青狼山主。
  天魔虚空轰然破碎。
  可是,无论是谷内的鬼厌、包括其后的余慈;还是谷外的幻荣夫人,都没有半点儿喜悦之意。
  因为在更广阔的区域中,幽暗虚空扩展,还有九点微光,一一点亮。
  微光点染处,便是泥丸并四方四隅的九宫之位。周边所扩展的幽暗虚空,自然就是九宫魔域全面发动的表征。
  余慈和幻荣夫人的心念闪电般碰触一下,交换了信息,确认女修没有作出这种动作,那么,事态就变得不太妙了。
  鸦老确实在九宫魔域中动了手脚,夺去了本应在幻荣夫人和绝善魔君之间争夺的控制权并发动,随即化入他最擅长的环境,海底山脉的地形,在这里都如浮云一般,一吹便散。
  余慈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很宽阔,可在无边无垠的幽暗虚空中,实质是在不断萎缩的,他只能看到鸦老让他看到的,比如,在琉珠宫方位,那张应是属于鸦老的脸。
  交手这么久,余慈总算见到了鸦老的真面目。
  其人容颜清癯,勾鼻长目,颔下留须,肤色微黑,像是罩了一层阴影,似乎天然就应该在黑暗中驻留。
  但其相貌,很快就没有意义了,随着九宫气机催化,其形体亦化为烟气,辗转变化,男女老幼,走兽禽鸟、鬼怪妖魔,无所不包,缥缈难测。
  直至一颗大星自烟气中贯空而起,悬照下来,一应变化,倏然终止。
  道基显化,成就祥瑞,有仙音、圆光、奇香、又以景星、庆云为最上乘者。头上大星照下,正是景星。
  再观其原本立身之处,无尽幽暗,浓得化不开,似有一法相,在又不在。
  九宫魔域还没有完全隔绝内外,余慈和幻荣夫人的交流也还维持着,一些有关于各宫魔主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秽渊、无明、欲染、无畏、寂妙等魔主,因为有染化的方式和目标,便是有所趋、有所指,故而不论法相何等玄妙,均可见可感可以解悟。
  至于无量、夜摩等,玄妙更甚,无量是承载的介质,是宇内八荒的空间概念;夜摩是真种的沿续,是继往开来的时光概念,难见实相,可终究有虚空、时光往错纵横,可为凭依。
  等到了他化魔主这边,其本身只是“表达”天魔之道的根本性质,虽然还不是脱却万法,无始无终的至境,但除了那一道他化自在的天魔真意外,再非五感六识所能触及,便是思维念头,想凭空捏造一个出来,也定然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而就是在这差谬之中,他化魔染便至。
  幻荣夫人又道:“曾听得乌羽在元始魔主座下听讲的数劫时光里,创出了他所独有的法门,并借宗门典籍中的旧有概念,命名为‘他化自在天’,观其命名,本以为是一项虚空神通,如今方知,竟然是魔主法门。”
  如今鸦老入主琉珠宫,所为何事,不言自明。
  余慈心中戒意大起,嘴上却不肯甘休,借着鬼厌发话,既是刺激,也是试探:“别人要成欲染、五通魔主,你就要做他化魔主么?也不知在元始那边报备了没有?”
  回答他的,是震击虚空的长吟:
  “星摇斗落壮士死,刍狗圣人我自知。借得真宰天寰内,脱却万劫不二时。”
  虚空激荡,鸦老的吟啸声压过一切,随后又是大笑:“陆沉匹夫,壮哉!壮哉!”
  这关陆沉什么事?
  余慈疑惑不解,而虚空另一侧,幻荣夫人却在一阵沉默之后,将一缕信息送来:“我本道是传言,但观乌羽的模样,十之八九倒是真的了……据传,陆沉于无尽星空后,锁定那一位的真身,拼得五劫修为,已将那位玄德打落,根本动摇!”
  停了一停,在这静寂的虚空中,她悠悠叹息:“壮哉,陆沉!”
  ……
  除了沉默,余慈已经找不到消化震惊的法子,而鸦老其实将他们的信息交流听得真切,此时漫声回应:“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另辟道途,自为真宰……幻荣你格局还是小了。”
  余慈呸了一声:“屁的格局,东华真君我虽未谋面,只听他的事迹,也知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豪情男儿,却不像你,又唱又笑,手舞足蹈,到头来不过一句:小人得志!”
  这话当然有所偏颇,可也足够噎着鸦老一时,这时候,余慈知道事态已经危急到了绝境,才不会和他无休止地斗嘴,脚下一踏黑蛟头颅,催运气机,便听得黑蛟仰天长吟,竟是从半死不活的姿态中挣扎出来。
  九宫魔域这种局面,做什么事,都要预先谋划几分。
  困居明堂宫这些时日,鬼厌其实是把自辟虚空中的这头黑蛟,当成杀手锏准备的。
  这头黑蛟,最麻烦的就是,被血疫龙瘟折腾得要死要活,余慈本来是想让剑修分身携来天龙真形之气,助它蜕变,可半途出了意外,如今坐困少阳剑窟,想一举成功是没法指望了。
  但余慈也不能就此放弃,干脆因陋就简,从承启天、从剑修分身那里,借得天龙真意,使它浑沌中导引参悟,数月下来,已经略有所得。
  而随着他进入神主视角,主体、分身之间的联系加固,天龙真意的传输映射,也就愈发清晰,黑蛟这边的进度,为之猛增。现在距离圆满其实还差了一截,但也勉可利用了。
  黑蛟长吟声中,意念入空,由于鸦老控制的九宫魔域,还没有彻底压制住余慈和幻荣夫人,黑蛟这长生真人级别的意念,得以有一丝半缕,渗透出去,其做法相当单纯,就是往天地之间,这么一亮!
  蛟类化龙,生死蜕变,如何不招劫数?
  更不用说,其体内运转的《未来星宿劫经》,受到“化龙”的影响,已是启动了最核心的机理,就像是当年灵犀散人,受着法门驱役,往天地间那一声唤:大黑天佛母菩萨!
  九宫魔域,琉珠宫内,已近圆满的无形法相,突然震荡,传出一声骂:“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余慈想得很好,如今的黑蛟,就是一个大号的秦行,依照其所修炼的《未来星宿劫经》,想要再进一步,不管成败,都必须要有大黑天赐力不可。而大黑天十有八九也需要借此完善法门,否则,以妙相尼姑的层次,又怎么能引起那样的重视?
  便是大黑天不来,也没关系,黑蛟化龙,天劫必至,来了就有机会!
  一切都还顺利,鸦老没有彻底封死九宫魔域,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但有一点,出乎预料:这天劫……
  万丈深海突地一震,余慈还没见过海底渡劫是个什么样子,心里其实是有些期待的,可在这渐起的震荡中,他忽地心头连跳,有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
  似乎,他忘记了什么事情?
  海水震荡,本来九宫魔域覆盖之处,一切地形及外界天地变化都无意义,可这海水来势古怪,巨浪湍流连连不休,且每一次冲击的威力,都是疯狂提升,那种爆炸式的力量,让余慈明白,若不是九宫魔域,黑蛟怕是在第三波上,就要给碾成渣子。
  而下一刻,苍茫水汽竟是破域而入,一入口鼻,便有那寒冥幽深的力量,迟滞气机,整个人的重量仿佛瞬间重了千百倍,最终要把本人生机都扭曲融化掉,那时候自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幻荣示警:“玄冥真水!”
  此水是天地间,第一等的五行奇物,往往要在极致幽暗,不见天日的深渊或是深海中,才能得上数滴,一滴就重逾百斤,要想大量见到,也只有在天劫下才行。
  可原本就是亿万钧的海水,尽化玄冥,这是什么概念?
  虽是错有错着,有九宫魔域挡着,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玄冥真水压爆,余慈还是有些站不住,心念一动,暂时脱开鬼厌这边,将视角抽离,意图居高临下,俯瞰这片区域。
  可这种视角刚刚形成,他就是闷哼一声,像是被人迎面一拳打在脸上,黑红颜色涂抹一片,火山爆发般的绚烂冲击就在“眼前”迸发。
  如果是真身在此,余慈肯定自己要掉泪的,或者干脆眼睛爆掉,从四方虚空中吹来的大风,或者说是那些天地气机错乱形成的漩流,形成一道横贯海天,纵接深海的风暴。
  风中还带着火,似乎是卷下了空中的火云。
  事实上,火云非但没有被吹散,反而压得更低,千百道雷光就在火云中蹿动,偶尔露出一点儿锋芒,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只在云层中游走,蓄积着力量,距离那倾泄而出的时机,也只差一点儿。
  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表征,余慈如今还没有“铺网”,视角层次算不上太高,饶是如此,他还是感应到了:所谓的风,分明就是掰碎了天地法则,拼合起来的风灾,即为“大千颠倒风”。但要由此认为,这乃是哪个长生真人强渡风灾,可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还有那火,正是低层次的法则接连破碎的冲击;还有那雷,则是在毁灭中积蓄,意欲在风灾扫灭现有的天地法则之后,生发重塑的力量,正所谓雷动万物、雷声普化,亦即如是。
  这确实是天劫……天地大劫!
  余慈极目远望,只见得海天之间,风灾肆虐的范围正在飞速地向外扩张,那垒垒火云,似是掀起了狂飙巨浪,远远扩散开去。
  是了,是了!
  余慈毕竟是对天地法则体系有了足够的认知,怔愣半晌,终于回神:由于七大地仙在东华山上空交战,搅动天地法则,正是最最活跃的时候,同时也是最不稳定的时候,这时突然来一个破灾渡劫,无异就是往油锅里投一颗火星,一点冒烟,整个锅里都要燃烧起来。
  交战中的诸地仙大能,固然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可这几位对天地法则的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有如有在刀尖上狂舞的顶尖舞者,反而不会出事,但黑蛟强渡劫关,可没有这种控制力,一下子就迸出了火星,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天地法则目前的状态不变,这种燃烧就不会停止,直到扩张到整个世界。
  幻荣夫人讯息传来,是惊讶,但更类似于呻吟;“你干了什么啊!”
  余慈无语,且虽如此,他们现在也没时间担心真界如何。
  要知九宫魔域本来就是从海底地脉中硬拔起来的,结构全仗着玄妙阵势,如今又藏了三五个劫法级数的大能,一旦放开与外界天地的气机感应,引爆劫数,天地法则意志就是被摸了屁股的老虎,勃然大怒,要将冲撞它地盘的目标尽都撕咬粉碎。
  余慈他们在头痛,琉珠宫里,鸦老在最初的情绪之后,又冷静下来。
  他才不相信,一位神主级数的强者,会不清楚此中利害关系,也正因为如此,要么就是不可理喻,要么就是早有预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