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再笑了一下,余慈向老道行礼后,将石盒摆在桌上,与另外两个盒子并列。
  盒子打开,余慈清楚感觉到,四道金蛇电火般的目光打过,然后他也往里看,下一刻,亭中的空气完全凝住。
  石盒内,空空如也。
  没有余慈所说的十三株鱼龙草,甚至连路边的杂草都不见一根!这一刻,余慈的脑子也像盒子里一样,一片空白。
  “嘿!”
  这是金焕在发笑,只笑了这一声,亭子内外的温度便又向上提了一个层级。在余慈眼中,周围的空气已经被高温扭曲,也许就在下一刻,对方便会亲自出手,扭掉他的脑袋。
  余慈忽然就清醒过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石盒中的鱼龙草会不翼而飞,也绝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到这样的绝境,不过,这一切都没有让他的思维停止运转。事情落到这步田地,再后悔或是考虑后果都没了意义,他只是转脸去看金焕,盯着这位控制绝壁城百余年的豪雄,心中计算:如果突然拔剑,在死之前,能不能在这厮脸上划一道下来?
  便在这时,有人在耳边惊叹:“道虫!”
  余慈猛地扭头,却见那老道慢慢站了起来,眼睛盯着石盒,全神贯注的模样,让人禁不住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
  亭子内外温度骤降。
  余慈的视线抵在石盒中,他看到了,在盒底与内壁形成的夹角缝隙中,一条细如发丝的虫子藏在那里,摇头摆尾,慢慢地又从阴影中游出来,像是一条过份纤细的蚯蚓,在盒底蠕动。
  这虫子似乎很是享受众人投注在它身上的视线,又或者觉得狭小的盒子太过局促,再晃了下看不出头尾的身躯,便驾着一阵刚吹进亭子里的微风,飘浮起来,在虚空中游动。
  “鱼龙!”老道被雪白胡须掩盖的唇齿间,又挤出两个字,却和先前的不同。
  老道再次开口的瞬间,金焕视线转移,定在他脸上。眼神之凌厉,不比对上余慈那回稍减半分。
  老道却似是全无所觉,他的目光盯在浮游中的虫子身上,好一会儿,才转向余慈,问道:“后生,这鱼龙可卖么?”
  余慈压住失而复得的兴奋,还有药草变虫的荒谬感,沉住了气,点头道:“自然是卖的,不知沽价几何?”
  老道微笑着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功!”
  余慈心中猛地一涨,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觉蔓延全身。但他没来得及回应,亭外便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叫喊的人是金川,年轻人养尊处优,乍遇变故,火气大一些是正常:“怎么可能,我白日府辛辛苦苦十余年积攒下来的,还没有这一条虫子来得多?莫不是你……”
  “包庇”两个字未出,金焕便冷冷扫来一眼,把他后话截断。
  “这就是你对仙长说话的口气?跪下!”
  金川最怕的就是亭中这位叔爷爷,当下一声不吭,跪在地上。前面的陆扬赶紧让开,旁边的匡言启也退开一些,一时半会儿都不敢求情。
  金焕并不想把精力浪费这旁生枝节上,待金川跪地,他便直接把年轻人丢在一边,目光再移回去,沉声道:“于师兄,你慧眼独具,我向来是佩服的,不过,此事事关我白日府与贵宗的‘专办’之权,我势必要问个明白!”
  说是要“问”,但那姿态,前面大概还要加个“审”字。
  老道毫不在意:“自然要给金府主一个明白。”
  说罢便转向余慈这边,笑道:“很久没有见到拿住‘鱼龙’的年轻人了,就算是取了巧,也不简单……请坐。”
  余慈的心情早已调适过来,看着老道和金焕言语交锋,倒是兴趣盎然。老道让他坐下,他也不客气,举手一礼之后,便坐在桌前石凳上,非常自然地侧过半身,与老道脸面相对,卖了个后脑勺给金大府主。
  亭外的陆扬等人为之瞠目。
  余慈才不管那些,他为人处事的信条便是:既然已把人得罪了,且没有转圜的余地,那么直接得罪到死便是。反正现在让步,也不会让金大府主发善心饶过他。
  入座之后,他再一拱手:“请于观主明示。”
  这是把金焕的说辞给抢了,余慈背后便是一烫,但他毫不以为意,似乎已经将后面那个举手可置他于死地的还丹修士遗忘干净。
  老道见他这般作派,混浊老眼倒也弯了一下,随后抚须笑道:“金府主,山门转给你‘乙木聚灵汤’时,也曾说起过这鱼龙之事。大概隔了许多年,记忆模糊了?”
  这话像是给金焕台阶下,但话里讽刺的意味儿似乎更多一些。
  金焕倒也能稳得住,只道:“或是事务繁忙,记不得了,师兄再提点一回也是好的。”
  老道看他一眼,忽地叹息一声,道:“也好,我便再说一回。”
  也许是余慈理解错了,老道语气中,针对金大府主,似乎更多的是感慨和……惋惜?
  老道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真的就那么从头说起,务求详尽:“要说鱼龙,必须要说回到虾须草。天地万物,禀气所生,物有物性。而那天裂谷,沟通两界,诸气相激,内里草木鸟兽,大都具备不可思议的特性,虾须草便是一例。此草根须特异,难以吸收地气以自活,必须寄生在树木之上,然而长成之后,却也因为特异的根须,对同类特别敏感,往往吸食同类生气以自肥。吸食到了一定程度,虾须草便也脱胎换骨,成了鱼龙草,至此价值大增。
  “而那鱼龙草成形之后,受先天禀性影响,同样吸食同类生气,慢慢转换质性,当其再一次脱胎换骨的时候,便由草木之灵,转化为血肉之灵……这是一次无以伦比的进化,类似于破茧成蝶,又远远超越,至此,鱼龙草化为鱼龙,脱离了草木的限制,悠游于天地之间,吸纳万物精血灵气,自然生成,寿纪无穷。虽然本身力量不大,却也天地间难得的灵物!”
  人们的视线在虚空中汇聚,焦点便是那个仍自游动得不亦乐乎的虫子。在场的都是眼力高明之辈,均能看出来,这虫子虽是纤细如发丝,但身上细密鳞片花纹,挥洒着生命的光泽,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这竟然是由十三株药草转化过来的。
  “在传说中,当此鱼龙吞噬够了同类,又寻了某个契机,真可能跃冲龙门,化为天龙之身,乘云遨游四海……当然,那也仅仅是个传说罢了。”
  老道徐徐说话,不急不缓,自有一种打入人心的感染力。余慈便不自觉意游天外,想象那草木化为血肉、再跃升真龙的过程,会是怎样的神奇。
  第031章 功德
  “从虾须草到鱼龙草、再到鱼龙,此过程相当漫长,又要看天时地利,往往数十年时间、千里方圆未必能找到一个例子。山门交付给白日府的乙木聚灵汤,便是强行催化这一过程,人工造出鱼龙草,只是这手段失了先天禀气,以此法造就的鱼龙草,失去了与同类的气机感应,永远不可能化为鱼龙。同理,若是干扰了鱼龙草转化鱼龙的过程程,便是最终能得一条鱼龙,这鱼龙也是先天不足,很难再继续成长下去。”
  “说起来也是可惜了,这些鱼龙草,后生还是摘得早得了些。若是再由那十余株鱼龙草生长个几百年,任其气息感应交通,自然聚气化生,那时生成的鱼龙才算是真正上品,便是没有人发布消息,单是献于宗门,便要有两千五百功以上……当然,那又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说到这里,老道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看着金焕:“这便是鱼龙一脉的转化之理,金府主,你以为如何?”
  亭子内外是一阵冗长的沉默,每个人都像是泥雕木塑一般,只有那条纤细的鱼龙,无忧无虑地在虚空中游荡,偶尔摆尾,从金焕眼前划过,又是说不出的讽刺。
  对金焕来说,这不啻于最直接的羞辱,身为白日府至高无上的领袖,他何曾受过这种气,此时此刻,亭外两个小辈都以为金焕要发怒了,便是直接与老道决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事实却不是那简单。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金焕终于开口:“于师兄言之有理……是我想得简单了。”
  陆扬还稳得住,两个轻人已是目瞪口呆,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说一不二的金大府主低头认错的模样?
  对此,余慈倒是一点儿都不吃惊。实际上,不管任何人,只要是像他昨晚那样,看到眼前老道士展现出来的神通,便会有类似的准备,更何况,老道背后,还有高深莫测的离尘宗!
  不过,金焕虽不能在老道面前撒野,却绝不会把余慈的那份儿给忘掉,随后瞥来的一眼让余慈明白,只要出了止心观的大门,这位金大府主绝对会给他好看。
  从此刻起,对白日府来说,余慈已经从“猎物”上升到了“仇敌”。
  这可是个相当了不起的提升!
  余慈嘿然一笑,依旧端坐不动。倒是金焕长身而起,向老道告别:“于师兄,今日事了,我便不打扰了,就此别过。倒是这两个孩子……”
  “按规矩来吧。”
  这话不近人情,却比任何保证都来得实在。金焕点点头,就此走出亭子,老道也示意之前引路的道士过来,领金川和匡言启到客房休息,之前由余慈引起的风波,就这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几位年长的都还好,年轻人则很难接受,尤其是金川,在他看来,叔爷爷让这一步,简直就是奇耻大辱,那老道也就罢了,可那至今还稳坐钓鱼台的余慈,又算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随引路道士离去的时候,还是频频回头,要把这可恶道士的面容烙进心里去。
  看着几人走出园子,余慈也不免松了口气,这时他听到,旁边老道又叹息一声,如先前如出一辙。
  “百年来主宰一方,一言以决百万人生死,如此人物,怎么连年轻时气魄都还不如……可惜了!”
  呃,他气魄十足的时候,会怎样?这问题余慈终究没有问出来,老道也只发了一句感慨,便将视线转回来,落到他身上:“后生换取三百功,欲得何物?”
  余慈想了想,却没有直接回应,而是问了别的问题:“于观主先前所言功和消息,不知是什么样的东西?”
  于舟老道闻言便笑:“你说善功啊……后生果然机敏,也罢,你随我来。”
  说罢,老道当先朝着园林外行去,余慈收了亭中的鱼龙,起身跟随。
  从西院到中院,也没花太长时间。余慈跟着老道穿殿过户,来到中殿第三进某个小殿堂前。这里的人流明显比其它地方要多一些,进进出出,颇为热闹。余慈抬头,看殿上的匾额:“同德堂?”
  老道引他入殿,到了殿内,便见此殿布置甚是古怪,不供神像,只有正中垂下的“功德无量”四字长幅,后是影壁,左右墙上均涂得雪白,却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图画在上面。
  细看去,这些图文并非是写上去的,而是一层时时变动的光流,照在墙上,字字晕光,清晰无比。仔细分辨,两边墙壁共分四栏,左手第一栏上写一个“征”字,第二栏为“布”,右手第一栏为“法”,第二栏为“物”。
  老道就站在“功德无量”的长幅下,沉声解答:“仙道浩茫,独行者难。我等追求大道之人,直面天地之劫难,能大成者几稀,除了要自我磨砺,稳固本心,还要争取一切资源,以增胜算,所谓财、侣、法、地,不外如是。然而天地广大,有生之年里,以一人之力很难谋取足够的资源,故宗门设此同德堂,便是为了在宗门修士之间、乃至宗门内外进行资源调配,以彼之有余而补我之不足,集合全宗之力,以登大道。
  “为使不同类的资源便于比较,易于交易,宗门将一切资源量化,以‘善功’为单位,无论是一个物件、一套法诀、一条事项,均可换算为若干善功,并公示于同德堂内,为宗门弟子所知。
  “这两边四栏,各有不同。宗门为收集资源、磨练弟子而发布的‘善功’消息列入左手的‘征栏’,完成后报酬较高,但难度也高;宗门内个人发布的‘善功’消息列入‘布栏’,报酬、难度参差不齐。至于右手二栏,‘物栏’是各类修行材料与‘善功’的换算比价,‘法栏’则是各类修行法门的价格。”
  余慈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儿,也不免感叹,原来这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行宗门内,也有商贾气如此浓重的地方啊。他回头看了一眼,老道伸手虚引,让他尽管细看。
  既然如此,余慈也不客气,他先在四栏前走一遍,观其大略,随后便按照自己的需求,停留在法栏下。
  天裂谷中,和叶途相处的几天里,那小子以其深厚扎实的理论基础,给了他很多指点,包括那个令他赞叹不已的“同心圆理论”。除此之外,少年便是提醒他要抓住机会,寻到一门上乘的“长生术”,才是修行之正道。
  叶途曾设想过的让他拜入半山岛的奇想,最终也没能实现,余慈却记住了少年的建议,尤其是半月前,他意外通过照神铜鉴,将周身元气尽都转化“先天一气”后,他才发现,叶途的建议,实在是最中肯不过。
  他确实缺少一门真正的“长生术”,不说那还是缈无影踪的“洗炼”之法,便从每日新生的真气“杂质”上也能看到,修习十余年的“九宫月明还真妙法”明显不再适合他现阶段的情况了。
  所以,余慈首先便站在了法栏之下。
  此栏当头前三排都是金光大字,一条条排列整齐,十分清晰。下面那些墨字还随着光流变化,偶尔翻动,这上面三排,却是从未移过半分。看最上面那条,前面是法诀的名称:《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经》
  只看这经文的名称,便让余慈心神一振,随即又看后面交换所需善功数,可入目的哪是数字,而是大大的两个字:无量!
  《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经》之下,则是《九度真文炼形篇》,同样后缀“无量”二字。第三个好些,标名《飞羽藏形登天法》的法诀,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无量”,而是一个实数:十万!
  再向下,字里转为平常的墨色,当头第一个还是大头,乃是《太清金液神丹诀》,标价一万,对余慈来说,依然是个难以企及的数字。下面还是某某丹诀、某某丹法,标价总在一万、八千这个水平线上,算是墨色条目中的第一档次。
  看到这些数字,再想想仍未到手的三百善功,余慈不知道自己现在表情如何,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后生很关心这些法门啊,你也想长生么?”
  不知何时,于舟老道站在他身后。余慈心情不太好,只简单应了声“是”。
  “好气魄!”
  老道赞了一声,但接下来便是语气平缓地陈述事实:“若求长生术,这三百功,还远远不够。”
  余慈咧了咧嘴,却还有个疑问:“这些金墨条目,都是长生术?”
  老道回应:“这些乃是本宗赖以驻足于世间的通玄法门:《天府玄微通真九度经》乃本宗修行之总纲、《九度真文炼形篇》为度劫秘法、《飞羽藏形登天法》为步虚之术,此三者合起来,再辅以下方的丹诀、吐纳等法门,便是你所求之全套长生术,依此修行,将有机会脱得凡胎桎梏,问道长生。”
  “度劫秘法?步虚之术?丹诀?”
  余慈似乎听叶途说起过这些,一时又记不清楚,还是老道为他解释:“丹诀者,即是还丹之法;步虚术,则使修士飞渡九天域外,脱蜕换形;度劫秘法,则是使已经得道的真人修士度过天妒劫关,以求驻世长生。丹诀、步虚术、度劫秘法,此三者缺一不可,三者合一,才是一个长生术的完整结构。
  “而在这其间,还有一个‘自洽’的要求。即步虚术必须对应所成还丹,度劫秘法也必须适应成道后的真人神通。就好比佛家的舍利,等同于还丹修为,但与玄门的步虚术便很难配合起来,这便是说,要使丹诀、步虚术、度劫秘法三者层层递进,谐和如一,方是修行大道……”
  老道讲得很是明白,余慈却是听得脸上发黑。照他这么说,要想获得真正的“长生术”,必须要把丹诀、步虚术、度劫秘法全部购得。丹诀和步虚术且不去说它,只看度劫秘法的价格,便知道这种东西,根本就是纯勾人的玩意儿,决不会向他这样的散修开放。
  得一门长生术,竟然艰难至此?
  老道在侧,悠然道:“长生之难,可知之乎?”
  第032章 缝隙
  余慈沉默不语,在法栏下立了半晌,忽地转身,走到旁边的物栏下,浏览一会儿,继而走向大殿另一边的征、布二栏,又看了半天,这才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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