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节

  “你拿我和奴婢比较么?”谢茂皱眉。
  衣飞石才意识到自己难受得失神,说得太口无遮拦。
  他对谢茂自然没有半分不敬,这话的意思是奴婢服侍我也不必这样,何况您这样身份?按理说不会有歧义。可是,有些话,哪怕没有歧义也不能说。把先生和奴婢比作一处,就是犯上。
  他忙要告罪赔礼,谢茂已经将他抱了起来,朝着卧室走去。
  谢茂一边走,一边说:“奴婢服侍你是尽本分,本分到了就是了。我和你是最亲爱的人,不止尽本分,还要尽心。奴婢只要伺候着你擦汗吃药更衣,我才担心你辛不辛苦,难不难过,身子好不好……”
  “为何贵人生病都要至亲爱眷侍疾?是奴婢不够用吗?”谢茂将衣飞石放在床上,见他颈上都是汗水,轻轻用手一扇,霎时间恢复了清爽,“总是要真心爱你的人陪着,才分分秒秒都仔细。”
  衣飞石本就是强撑着精神,被放倒了灵台里就是一片浑沌,听着谢茂的声音也是忽远忽近。
  “我不要……”他固执地说。
  这倒是让谢茂眼前一亮。咦?
  “我要独自躺着。”衣飞石转身捂住头,似是不想理会谢茂。
  这脾气倒像是敢和皇帝别苗头的襄国公了。谢茂从背后探过头,想要看衣飞石的脸色,却见衣飞石似是不胜其扰地按着眉心,想来是灵台里的阴风已经闹翻了天。
  “你要独自躺着也行,不能背着我。”谢茂爱煞了这个会顶嘴的衣飞石,果断放软了姿态。
  衣飞石突然就翻过身来,脸低低地朝着自己,只给谢茂看自己的头顶。
  行吧,勉强能看见状况就行。谢茂也寻了个舒适的姿态侧躺着,就这么陪着衣飞石。
  这段时间都不好熬,衣飞石想要恢复正常,一是要慢慢习惯灵台中的异物,二则是必须将徐莲的感受与他自己的感觉切割开来。前者是个适应度的问题,后者则是个极其精妙的技术活儿。
  通常而言,想要把感同身受进行分割,必须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下进行。
  也就是说,只有做到了熟悉异物的第一点,才可能做到分割感觉的第二点。
  衣飞石在沙发上躺了几个小时,在床上又躺了几个小时,汗水眼泪将衣裳湿了几次,都被高级制服一点点吸干了。
  谢茂守在身边用法术替他擦身清理。他不想劳动谢茂,非要自己来。谢茂若是偶尔照顾他一两次,他也当做夫妻间的情趣,可这眼看着几天几夜、几十天几十夜都说不好的事,都让谢茂亲自照顾,衣飞石必然不干。
  谢茂都被他气笑了:“清平!”贴身侍从干什么用的?就是这时候用的。
  奉命守门的延嗣清平只得将门锁好,进来近身服侍衣飞石。这会儿衣飞石就不造反了,安安静静地让延嗣清平服侍。
  谢茂起身切了个智慧瓜,问道:“我知道你修为挺好,吃不吃都行。不过,你想吃点么?”
  衣飞石已经熬过了最开始的无所适从,这会儿正是坐卧难安的时候。看着谢茂切开的瓜,他半点儿都不想吃,眼底却有些期盼。
  “炙小羊?”谢茂问。
  衣飞石摇头。
  “炮小羊?”
  衣飞石还是摇头。
  “羊汤烩饼?”
  ……
  延嗣清平默默地想,夫人是属狼的么?
  谢茂一连点了十几样衣飞石最爱吃的羊菜,衣飞石就摇头,也不吭气,他被气坏了:“你是脑袋有问题,舌头总好好儿的吧?只会看着我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活似我不给你吃。你今年几岁了?想吃什么不会说?非得叫我一个个……”
  说到这里,谢茂突然就不生气了,声音也温柔了下来:“你就喜欢我关切你,是不是?”
  “那倒也不是……”衣飞石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想吃先生煮的素面……”
  谢茂将自己所有的记忆都搜了一遍。素面?朕煮过那么朴素的东西?
  不过,衣飞石既然想吃,谢茂就不会煮也要试一试。
  公寓里也是有厨房的,平时倒是衣飞石用得比较多。谢茂知道生着病的人毛病多——毛病不多叫病人吗?所以,衣飞石说要吃素面,他就很老实地照着“素面”二字,给衣飞石煮了一碗。
  哪晓得端着热腾腾的素面回了房间,衣飞石还挺委屈:“没有肉。”
  ……你说的要素面。
  谢茂不跟病人一般见识,去厨房将囤着的卤梅花肉蒸热,给衣飞石端来。
  衣飞石把卤肉放在汤面上,看了看,又说:“没有小白菜。”
  ……你管这个叫素面?!
  谢茂又去厨房烫了两棵小白菜,烩在汤面里。
  经过这么两次折腾,煮好的汤面已经坨了。衣飞石却吃得很香,大快朵颐。
  这就是小衣病中最想念的东西么?谢茂守在衣飞石身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吃面,连灵台中的难过不适都似乎被淡忘了,心尖儿有点酸又有点甜。
  三片卤肉,两棵小白菜,烩在高汤里,卧成一碗面。
  这是衣飞石和谢茂闹别扭之后,谢茂一大早起床煮给衣飞石的“讲和面”。尽管那碗面没能真正解决二人之间的问题,可是,谢茂当时的退让与不舍,彻底打动了衣飞石,留在衣飞石心中难以忘怀。
  吃羊猖狂到前世属狼的衣飞石,最虚弱难受的时候,想的不是小羊,而是这一碗面。
  若非病得难受了,他也不敢支使谢茂去给他煮面,更不敢让谢茂煮这碗代表着谢茂退让的面。
  他说这是素面。
  行吧,小衣说是素面,它就是素面。
  第644章 两界共主(158)
  熬过了最初的四天, 衣飞石适应了灵台中的阴风, 开始慢慢剥离知觉。
  这种精细活儿需要强度极大的专注力,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是最大的弱点, 他自己贴符念咒, 谢茂在旁护法, 到最后依然觉得不大保险,衣飞石将两枚婚戒分别戴在双手食指之上, 拇指轻扣, 借此保持镇静。
  真元玄池上的功夫, 谢茂都有办法帮忙, 唯有灵台上切割感知这事儿,除了衣飞石自己,谁也不能去捣乱——原本有衣飞石和徐莲两种知觉就够混乱了, 再添上个与衣飞石极其亲昵熟悉的谢茂,能把衣飞石彻底弄迷糊。
  衣飞石在屋内盘膝坐定,谢茂点了一支凝神香,注意力锁定在衣飞石的身上。
  倘若一支香燃到尽头, 衣飞石依然没有醒来, 谢茂就要强行唤醒。这自然会给衣飞石原本虚弱的神魂造成极大的伤害, 唤醒之后重新切割感知, 又得消耗极大的心力。可是, 不唤醒也不行。
  若是衣飞石无法剥离感知, 反而被徐莲残留的执念拖了下去, 下场就和徐莲一样了。
  谢茂十分迷信衣飞石的天资,信心满满,小衣必然能一次竟功。衣飞石真正坐下去之后,他坐了不到三秒钟,原本笃定地念头就开始乱了。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万一小衣失败了呢?小衣千万不能失败啊,太折腾了……
  另一边,衣飞石沉入灵台之中,原本无形的阴风就显出了完整的幻象。
  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小弟子。
  而是一只陌生的雌虫。
  他从未见过那只雌虫,可他心里知道,那就是徐莲。没有任何道理,天生注定知道。
  这是十日轮回中的第一日,也是徐莲意识保持得最完整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存在的魂魄会被冲炁一点点切割成碎片、齑粉,到第十日彻底消散,重新开始下一次剖身的轮回。
  虫身徐莲的身体被冲炁一次次挤压切割,魂体不流鲜血,也无伤痕,只有一丝丝流散的星光。
  看着徐莲仰望上界的双眼,衣飞石心中隐痛。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隐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与渴盼。他承受了剖身的痛苦,却因这凌迟碎剐的痛苦而获得了希望——
  他想让我活下来。衣飞石能听见自己逆血上行的声音。
  心太痛了,就会呕血。
  就在这一丝痛得难以自拔的恍惚间,衣飞石握紧拳头,拇指碰到了食指上的戒圈。
  这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神魂虚弱,容易陷入情绪无法自拔,他也记起了自己此行是为了剥离感知。只有不让徐莲的痛苦影响他本身了,他才能养好徐莲。否则,徐莲的牺牲白费了,他只能跟随徐莲一起沉沦不出。
  可是……衣飞石看着眼前彻底陌生的徐莲。为什么会是虫身?!
  这根本说不通!
  若徐莲是追随他和君上下界,悄悄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虫子。
  因为,徐莲并没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一旦选择偷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就无法离开。而追随君上下界的这条时间线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让徐莲出意外不得已附身虫身的力量!
  往日衣飞石想到困惑之处,瞬间就会遗忘了。
  今天的情形不同。他专注于自身灵台之中,谢茂也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情况。若想在这时候动手脚混淆他的记忆,一则很容易被谢茂发现端倪,二则也可能彻底把衣飞石弄迷糊,让他陷入混乱,永远无法醒来。
  所以,衣飞石并没有稀里糊涂地将各种冲突“自洽”,顺着徐莲的矛盾处往下深想,越想越不对。
  徐莲……不是早就死了吗?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就在庐江之畔,徐莲以身做祭,替他陨落。他还记得徐莲诵经时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痛极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徐莲。
  他冷静地站在那条宽阔江面的另一边,看着江上寒冷的雾气,目睹了小弟子的陨落。
  ……因为,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不能死。衣飞石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一道致命的创伤,不断地淌着血。
  我要救君上,我还不能死。所以,徐莲替我死了。
  当时痛极冷极的心境,衣飞石回想起来半点不陌生,恍如昨日。
  他不明白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
  除非,这个徐莲……根本就不是徐莲!衣飞石悚然惊醒,飞速靠近正在承受剖身之苦的虫身徐莲,他看着虫身徐莲的双眼,那眼中有隐忍的痛楚,有急切与渴盼,有令人不忍久视的牺牲决绝……
  渴盼?他在渴盼什么呢?衣飞石顺着虫身徐莲眼望的方向望去。
  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衣飞石的灵台之中,就算虫身徐莲在剖身之初曾经见过什么,此时也不可能重现。
  ※
  香灰燃透,扑簌簌落下。
  谢茂插下的那一支凝神香,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谢茂关切地守着衣飞石,心中担心无比,暗暗打气:加油啊小衣,你可以的!一次竟功!别折腾自己!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衣飞石突然抽动了一下肩膀,把谢茂唬了一跳。这可不是正常苏醒程序!
  果然衣飞石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却在意识内观的情况下,强行驱动了皮囊,右手指尖生生在左小臂上撕开几个字:地深不知天年。
  谢茂看着那血淋淋的胳膊反而冷静了下来,一边留心衣飞石是否还有消息传出,一边看着凝神香。
  香头彻底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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