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三
  十三
  许攸刚刚藏好,那门就开了,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其中一个径直往屋里走,最后踱到许攸藏身的书桌边坐了下来。
  “陛下——”一个阴柔的声音低低地道,尔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在翻书。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皇帝老子。许攸小心翼翼地往角落里靠,祈祷着这位皇帝陛下不要在这里待太久。
  但是这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她越是这么想,这皇帝陛下就越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似乎在批阅奏章?身边伺候的太监一直没出声,连呼吸声都浅浅的,屋里只有皇帝翻看奏章时发出的窸窣声。
  也许她可以从底下溜出去不被皇帝发现呢?她这屋里头似乎只有一个伺候的太监,可是——传说中的大内侍卫武艺超群,而且,能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是不是也如传说中一样拥有深不可测的武功?
  于是她又怂了,老老实实地继续守在书桌底欣赏皇帝的龙脚。
  龙脚穿上鞋子后跟普通人的脚没有什么不同,许攸本来还以为皇帝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通通地一身土豪金,等亲眼见了才晓得原来他也可以穿黑色鞋子和石青色长袍,鞋子大概有四十二码,皇帝的个子应该也不矮,根据他亲兄弟瑞王爷的长相来看,他应该长得也不差……
  许攸抒情地胡思乱想,想着想着,最后趴在地上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皇帝陛下的龙脚依旧在原处,但屋里明显多了几个压抑的呼吸声,许攸竖起耳朵正欲仔细听一听,“滚——”上方的皇帝忽然一声大吼,“啪——”地一声响,把奏折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尔后便是犹如暴风骤雨一般的怒吼,噼里啪啦地开始骂人……
  下头的大臣们立刻跪成了一片。
  这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年轻得很,并非许攸所猜测的中年大叔,也许是个熟男?这皇帝陛下发起火来还蛮有气势的嘛,骂起人来不带脏字,偏偏让人听着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恨不得自杀以谢天下。
  皇帝酣畅淋漓地发泄了一通,还是没让人走,又向一个叫“敏直”的官员问起河南的灾情……皇帝陛下坐了一会儿,仿佛腿上有些痒痒,有些不自在地悄悄用脚蹭了蹭,他脚一抬,险些碰到许攸的脑袋,吓得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这一步退得有些狠了,身后猛觉一空,尾巴就从书桌底滑了出去,从那金黄锦缎的桌布下探出毛茸茸的一截儿来。
  那正屏气凝神地回话的官员目光忽地扫到这东西,吓了一跳,傻乎乎地看向书桌底。声音便停了。
  皇帝不悦地朝他瞪了一眼,“敏直”浑身一凛,赶紧整了整思绪继续往下说,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书桌底下扫,瞅见那截儿毛尾巴收了进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许攸完全不知道这屋里的气氛只因她那截儿尾巴变故丛生,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皇帝的龙脚上。她有点怀疑这皇帝陛下是不是穿得太多把腿上捂出痱子来了,两只脚交替着蹭来蹭去,幅度还越来越大,许攸小心翼翼地左闪右避,最后四条腿终于失去了和谐,哧溜一下就从书桌底下滚了出来。
  屋里陡然一静,许攸与这位“敏直”对上了眼儿。
  客观地说这是个挺英俊的年轻人,眉清目秀一脸正气,就是看起来有点紧张,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了,汇成一缕往下滴。
  下首站着的其他几个官员也都傻了眼,目光飞快地在许攸身上飘了一下,又生怕被皇帝发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屏气凝神。
  敏直悄悄擦了擦汗,努力地让自己忽视来自书桌下方那奇异的眼神,干巴巴地继续回答皇帝的询问,只是到底心不在焉,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
  屋里的气氛有些怪,皇帝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犀利的目光朝众人一扫,下头的敏直连腿都开始打哆嗦。
  “怎么回事?”皇帝问,声音有些沉,比骂人的时候还要气势强大些。
  敏直一骨碌就跪下了,许攸知道这家伙马上就要招供,撒腿就逃,不想冲到门边才发现这门竟给关严实了,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扒拉了半天也没能把它弄开一条缝。
  失策啊!
  既然无路可逃,那就只有勇敢面对。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真的猫也如此。许攸仪态万千地转过身,尾巴压得低低的,挥起右爪朝皇帝招了招手,很客气地招呼了一声,“喵呜——”
  皇帝都被她给气笑了,他身后的那个太监脸色刷白,一骨碌跪在地上,“啪啪——”地叩了几个头,那声音听得许攸都有点替他痛。
  那太监看起来年纪还不大,二十出头,生得白净斯文,若不是身穿一身内侍衣装,乍一看还看不出是个太监。他一边叩头一边颤声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笑起来,但脸色还是有些冷,那笑容甚至比阴沉的脸更可怕,带着些说不清楚的寒意,看得许攸心里拔凉拔凉的。当皇帝的人到底不一样,这气势比瑞王爷要强大威严多了,压迫得许攸“喵”了一声就不敢“喵”第二声。
  她审时度势地继续站在门口,又老实又规矩的样子,圆眼睛慢慢地眨,简直无辜极了。
  屋里的几个官员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也不敢看许攸,全都低着脑袋看脚尖,好像能看出什么花来。
  “这是谁养的猫?”皇帝问,声音还挺清朗,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会来了御书房?”
  那貌美太监脸色依旧惨白,但回起话来却还伶俐,“回陛下的话,奴才也没见过。不过倒是听说瑞亲王世子养的猫依稀就是这模样,太后娘娘昨儿还赐了猫牌。”说话时,他又悄悄抬头朝许攸看了一眼,瞥见她脖子上挂着的碧玉猫牌,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皇帝脸上的笑这才真诚了许多,眉目舒展,这么一看,小太子倒是跟他长得有七八成像了。
  “是那只猫啊,”他道:“竟跑到朕脚底下睡觉来了,胆子倒不小,真是不怕死的小东西。”他话说得凶,语气倒是和缓,看着许攸的眼神儿也带了些温柔的意思,但许攸却觉得有点儿——蛋疼(如果她有蛋的话)。
  “送去安平宫。”皇帝挥了挥手,道,眉头微微皱了皱,想起瑞王世子受伤的事儿。虽说伤的是瑞王世子,但皇帝一点也不怀疑那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连太子都敢下手,这些人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想到此处,皇帝的脸上顿时一片阴霾。屋里的几位官员被他这阴晴不定的脸色弄得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连大气儿也不敢出,比屋里的猫还老实。
  美貌太监抱着许攸出了门,又出了院子,外头守着的侍卫俱睁大了眼,问:“刘公公这是从哪里抱来的猫儿?”
  刘公公冷冷地看他,目光中不乏凶狠之意,怒道:“你们一个个不仔细守着门,由着这畜生进了御书房,而今倒来问我怎么了。若不是陛下心慈,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侍卫们闻言俱是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施礼道:“刘公公莫要恼,都是我们的不是,竟还害得公公落了埋怨。还请公公大人大量莫要往心里去。”一边说着,又一边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银票。
  刘公公却不肯收,叹了口气,把怀里的许攸兜起来道:“我还得送这祖宗去安平宫,诸位大人好自为之吧。”
  他这话一说,侍卫们便晓得今儿一通板子跑不掉了,一个个垂头丧气,若不是晓得这白猫是太后宫里的,恐怕这会儿许攸就要性命不保。
  许攸自己也觉得挺不好意思,老实说,她真没想过要给他们添麻烦,本意只是出来兜两圈,在皇宫里头长一长见识,哪里晓得就会这么巧一脚就踩进了皇帝御书房,还被当场逮了个正着。
  若是这是侍卫们挨了板子,那是不是意味着美貌的刘公公就可以幸免于难呢?要真如此就好了,那些侍卫们好歹都是习武出身,练得一身鼓鼓的腱子肉,便是挨上几板子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假若那板子打在这美貌又纤瘦的刘公公身上,可就不得了了——皇帝陛下应该不会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吧。
  刘公公抱着许攸一路到安平宫的时候,宫里头的宫女们正急着找猫呢,见刘公公抱着猫回来,顿时舒了一口气,慌忙上前来接,又道:“这小祖宗还真是有面子,竟劳烦刘公公亲自送它回来。“
  刘公公浅浅地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一群宫女险些没晕过去,“我又算得了什么,这位可是连御书房都去过的,盘在陛下的龙脚边睡了一下午,睡得迷迷糊糊了从书桌底下滚出来,好胆没把我给吓死。”
  “它……它……”
  许攸鼓着一张严肃的脸朝诸位大惊小怪的宫女们扫了一眼,心里想,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双龙脚也没比谁家的好看,她完全忘了被皇帝逮个正着时自己吓得落荒而逃的行径了。
  ☆、十四
  十四
  听说自家的猫儿闯下这么大的祸,瑞王妃尴尬的脸都红了,倒是太后还反过来安慰她道:“无妨,不过是只猫儿,能有什么?陛下真要怪,也该去骂那些侍卫们。雪团儿一只猫,哪里晓得什么地方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
  瑞王妃道:“宫里到底比不得外头,雪团儿又不懂事,儿媳实在担心它又闯出什么祸来。不如还是把它带回王府吧。”
  太后却不同意,摇头道:“这雪团儿可是顺哥儿的宝贝,你把它带走了,顺哥儿能肯?再说了,这猫儿有灵性,先前不晓得路的时候还能摸过来,而今都寻着道儿了,它还能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里头?”
  瑞王妃其实是想寻借口把儿子接出宫去的,虽说宫里有太后护着,可哪有放在自己身边好。宫里几位娘娘斗得正厉害,连太子都敢有人下手,她如何放心把独子扔在宫里。
  太后见她脸色一变再变,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遂抚着胸口红着眼圈叹道:“我这一大把年纪,也不晓得活到几时,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只想着能多看顺哥儿几眼,省得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一边说就一边红了眼圈。
  她都说到这地步了,瑞王妃哪里还敢提带儿子出宫的事儿,慌忙请罪,又是哄又是劝,才终于把太后劝得心情平复了些。
  至于赵诚谨这边,因半天没见着许攸,早已生气了,见许攸跳上他的床,他还噘着嘴故意把脑袋扭到一边去不理她,别扭的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许攸翘起尾巴跳到他腿上,仰着小脑袋朝他“喵呜——”了一声,谄媚地讨好他。小家伙却不理,梗着脖子朝翠羽吩咐道:“翠羽姐姐,我要吃卤肉干。”
  “世子爷,太医说您现在得吃得清淡些,这些卤肉——”翠羽话说到一半,瞅见赵诚谨亮晶晶的眼睛,顿时悟了,强忍住笑,应了声是,转身去外头吩咐宫女到御膳房要卤肉干。
  不一会儿,宫女们便端了一大托盘卤肉过来,还有各式各样的调味酱,零零碎碎地摆了一大桌子。许攸立刻就觉得肚子饿了。
  这小鬼头居然把她给看透了!
  许攸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扭头去看那桌上摆得满满的吃食,扒拉着两只爪子往赵诚谨身上爬。赵诚谨没动,于是她顺竿儿上,顺势把脑袋往他怀里蹭。这小鬼到底道行浅,哪里敌得过许攸这么恬不知耻的讨好卖乖,不一会儿就消了气,耐不住痒痒咯咯地笑,最后索性抱了许攸起来,亲自给她喂。
  “……下回你可不能偷偷溜出去了,知道吗?”赵诚谨一脸严肃地朝许攸叮嘱道:“外面有老鹰,还有会吃猫的坏家伙,”
  “……”
  请问世子爷,你说的吃猫的坏家伙是皇帝陛下吗?
  到了晚上,那个吃猫的坏家伙赏了不少东西下来,大多是给赵诚谨的,栩栩如生的玉兔,象牙雕成的观音像,白玉九连环,零零碎碎地摆了一大桌。赵诚谨却只注意到其中几个颜色鲜艳的布老虎和毛茸茸的小玩具,欢呼一声,扑上去抓了一只布老虎过来哄许攸玩儿。
  一般情况下,如果这些玩意儿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话,许攸是很有自制力的。但是,一旦开始晃了,她就有点控制不住,刚开始还只是眼珠子跟着转来转去,接着连脑瓜子都开始左右摇摆,最后——她“喵呜——”一声叫,猛地扑上前,狠狠地将那只布偶扑倒在地……
  赵诚谨欢乐地哈哈直笑,许攸气愤地把那只布偶甩到一边去,受伤地嚎了一声,把脑袋钻进丝被里,再也不肯出来。
  太丢人了!
  一直到晚上吃夜宵的时候许攸才活过来。
  安平宫的食物味道不错,比上回许攸从御膳房偷来的小鱼味道好了不知多少倍,但比瑞王府还是差上那么一丁点,说白了,其实是她有点想回去。许攸觉得,其实赵诚谨也是想回去的,但是他并不说,跟个没事人照旧玩得开心,他还懂事地去陪着太后说话。
  许攸很确定瑞王妃并没有叮嘱过他什么,可见是他自己的主意,这让许攸觉得有些心疼。虽然这小家伙平日总摆出一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模样,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啊。
  她越想越觉得这小孩可爱死了,忍不住跳到桌上去捏他的脸,等到伸出爪子,才无奈地发现这肉呼呼的软垫子根本没法做出“捏”的这个动作,于是只得轻轻地拍了拍小孩嫩嫩的脸,真是讨厌死了。
  到第二天,赵诚谨已经被允许下床在院子里走动了。
  他原本想抱着许攸,翠羽和宫女们都把当做豆腐做的,哪里得肯,非要抢着帮他抱猫。许攸索性就跳下地来自己走。
  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些锻炼,不然,照这么光吃不动地发展下去,那个,体型实在是堪忧。什么笨重得几乎不能动的加菲猫造型啊,许攸绝对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自己身上——听说猫咪太胖了还容易生病呢!
  于是,当皇帝来安平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小人并一只胖乎乎的白猫并排在安平宫的院子里散步的场景。
  “皇伯——”赵诚谨眼睛尖,最先瞅见来人,立刻欢乐地一路小跑奔过来,到距离皇帝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缓下步子,正欲行礼,皇帝却当先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一脸慈爱地道:“顺哥儿这是大好了?”
  “早好了!”赵诚谨噘着嘴有些不高兴,“皇祖母拦着不让我出门,今儿才能在院子里走,都闷坏了。皇伯,我能去找太子哥哥玩儿么?”
  皇帝抱着他往正殿里走,一边走一边笑道:“你太子哥哥平日里要去上书房读书,恐怕没空陪你玩儿,要不,你陪着他去读书?”
  赵诚谨小脸顿时变色,慌忙摇头,“还是不要了,我……我有雪团儿陪我玩挺好的。”说话时,还悄悄地想往下滑,偏皇帝不松手,故意看着他笑,直笑得这小家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你养的这只猫……还挺好。”皇帝看了许攸一眼,许攸心里一寒,小心翼翼地蹲在远处并不往前凑,面瘫脸紧紧地绷着,眼神儿飘忽不定,不经意地朝皇帝偷瞥一眼,见皇帝朝她看过来,又赶紧把目光挪开,那表情仿佛特别地镇定。
  昨儿在御书房的时候皇帝就觉得这只猫有些特别,这会儿见着,那种怪异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也不急着去给太后请安了,把赵诚谨放下来,顺势蹲下身子朝许攸招了招手,道:“过来。”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了笑,可许攸且觉得自己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那大概就是看到一只凶猛的老虎朝着你笑的感觉:过来,过来,再不过来就把你吃掉。
  许攸顿时觉得小世子真相了,他怎么就知道皇帝陛下就是吃猫的坏家伙!
  虽然被泰山压顶,但许攸还是没动。作为有灵性的,聪明的宠物,怎么可能被人随便招一下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她现在只是一只猫,可不认得面前这只大老虎是皇帝!
  见她不动,刘公公身上汗都出来了,偷瞄了皇帝一眼,见他脸上还挂着笑,顿时两腿发软,咬了咬牙,到底壮着胆子凑过来,小声解释道:“陛下,这猫不比狗,素来戒心重,若不是养得久,连主人也不认的。”
  皇帝笑着“哦“了一声,表情欢乐极了。刘公公渗了一背的汗。
  赵诚谨也蹲到皇帝身边,朝许攸勾了勾手指头,笑眯眯地招呼她,“雪团儿,过来啊。”
  许攸立刻颠颠儿地就奔了过去。
  皇帝笑起来,“原来是喜欢小孩儿。”
  赵诚谨一脸得意,把许攸抱在怀里,咧着嘴朝皇帝直乐,“雪团儿就跟我亲,别人都不要。”
  “是么,”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温和了些,看起来不像先前那么可怕了,“这猫跟顺哥儿有缘分,可真是难得。”
  赵诚谨傻乎乎地笑。
  皇帝领着刘公公去给太后请安,赵诚谨没跟过去,抱着许攸继续在院子里转悠。许攸还是紧张,浑身肌肉都绷着,直到皇帝走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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