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
  但人有时候是需要向生活低头的。
  陆延把手机揣兜里走出去两步,那音箱又唱:“风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
  他听着歌,回忆出门前理发店老板的那个眼神,分明在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审美有问题。
  这小区离他住的地儿挨得很近,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
  离得近也意味着环境差不多,都拥有较低的文明指数、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规划建设以及不怎么良好的治安。
  路边开的店也都跟开着玩儿似的。
  几家餐饮店仿佛都写着:无证经营、食品卫生不合格、你要不怕地沟油你就来。
  网吧更是就差没挂个牌子说自己是黑网吧。
  荣誉当然也是有的,去年刚被评选为2018传销重点整治区域——厦京市生存法则第一条,遇到下城区的人得绕着走,十个里准有八个不是什么好人。
  想什么来什么。
  陆延刚穿过那条餐饮街,走到小区门口附近,就看到五米远的路灯下并排坐了两个人。
  天色已暗,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其中一个拍拍另外一个的肩。
  “兄弟,我知道,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我也是跟我老婆离婚了,孩子归我。日子是辛苦了点,可我们做男人的,责任总得扛,每次回到家里,看到孩子的睡着时的样子,我才觉得——就一个字,值了!这点苦又算得了……”
  另一个情绪低落地说:“哥,那是两个字。”
  “甭管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总之,我懂你。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曾经也跟你一样不好受。”
  说话的这个人,身上穿了件灰色工装,不知道是衣服本身就是这个颜色,还是穿得时间长了折腾成这样,样貌普通,脸上有道从眼角蜿蜒至耳后的刀疤。
  陆延脚步一顿。
  然后他走上前几步,不动声色蹲在两个人身后。
  像个背后灵一样。
  那两个人说话说得投入,倒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等刀疤说完,情绪低落的那位拼命点头,仿佛找到了知己,操着一口外地口音说:“系啊,真是不好受,她说走就走,根本么考虑过俺的感受,孩子是俺一个银的吗!”
  等对方诉完苦,刀疤眯起眼,话锋一转,又道:“但哥现在站起来了,哥掏心掏肺跟你讲,男人最重要的还是事业成功,我现在手头上有个生意,你只需要投资这个数……”
  刀疤五根手指头刚伸出来,身后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硬生生把他五根手指往后撅!
  “谁啊!哪个狗东西,找死啊!”刀疤喊着,扭头往后看。
  除开那头夸张至极的造型,姹紫嫣红的非主流发型底下的那张脸他熟得不能再熟——男人眼眸狭长,双眼皮深深的一道,眼尾上挑,很凌厉的长相,带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邪性。那张脸不说话没表情的时候自带一种“老子要打人”的感觉。
  “陆延?!”
  “是我,”陆延笑着跟他打招呼,手上力道却分毫不减,“刀哥,几个月不见,身上伤养好了?看你挺精神啊,上次骗别人投钱买什么龙虎丹,这次又是什么?说来听听,我也跟着发发财。”
  这句话一出,边上那个外地口音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差点就中了计。
  陆延看着他:“你不是这的人,新来的?”
  “俺、俺老家青城的,来这打工……”
  “青城,好地方,”陆延说着又想抽烟,低头去摸口袋,抬眼看那人居然还杵在跟前不动,“愣着干什么,跑啊。”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往马路对面跑了。
  刀疤眼都急红了:“哎兄弟你回来……陆延你他妈放手!”
  等人跑远了,陆延这才松开点力道。
  刀疤手指被撅得狠了,一时间动不了,陆延跟没事发生过似的顺势在他手掌上拍了一下,“啪”地一声来了个击掌,又把刚才摸出来的烟往刀疤手里塞:“刀哥,来根烟?”
  刀疤心里真是卧了个大草。
  上来就撅人手指头。
  撅完轻飘飘来个击掌,还抽烟,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要脸不要了。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好好唱你的歌,三番两次搅我局,我告诉你这事儿我跟你没完。”
  刀疤气得声音都开始抖,但他还是接过烟,把烟咬在嘴里,从路边台阶上站起来,揉着手指头边说话边转身,结果发现挡他财路的脸上写着“老子要打人”的那个人已经离他三十米远。
  他声音抖得愈发厉害,把嘴里那根烟都抖掉了:“你还跑!?有种挑事就别跑!!”
  陆延背着吉他包,路灯灯光直直地打在他头上,那团高高立起起码有二十厘米高的红紫色火焰在强光的照射下,每根头发丝都被照得透亮。
  他高举起手,几根手指在空气里去轻飘飘地来回荡了两下:“走了刀哥。今天还有事儿,下次再跟你叙旧。”
  刀疤骂骂咧咧一阵,把烟扔地上踩,奋起直追。
  但他那两条腿迈出去两步都不一定能有前面那位跨一步的距离宽,两人硬件上差距太大。刀疤追了半条街追不动了,想想事情闹大对他也不好,于是停下来叉着腰喘气道:“叙个屁的旧,滚滚滚赶紧滚!”
  陆延这才放慢脚步,从十字路口右边拐了进去。
  前面不远就是第七小区,简称七区。
  这片取名取得都相当随意,小区名字直接按照先后顺序取名,不过现在说它是小区实在有些牵强——厦京市怎么说也发展成新一线城市了,这片瞅着跟平民窟似的下城区实在是有碍形象,于是前几年出台政策,鼓励私人企业收购开发。
  七区拆得已经差不多,周围全是残垣断壁,水泥钢筋土块垒出无数座“坟包”。
  然而就在这么个狼藉又荒凉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地方,有一栋……不,半栋楼突兀地立在那里。
  楼侧写着:
  ——六号三单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歌词来自beyond《海阔天空》。
  第2章
  陆延上楼没多久,门被人敲得哐哐响。
  “延哥,延哥你在家吗!”
  “哥!”
  “哥你理理我!”
  他正在换衣服,手搭在皮带上,牛仔裤拉链解到一半,又拉了回去:“张小辉你什么事。”
  门外还要继续敲的男孩子见门开了,手没来得及收。
  男孩子年纪挺小,不过十七八岁,脚上蹬的是一双坏了的人字拖,尽管脱了胶、依然被他穿得收放自如,他挠挠头,把手里头叠成豆腐块一样的东西递过去:“是这样,今天楼里开了个会,这是张大妈从医院里托人带回来的,老人家一点心意。开会的时候你不在,明天拆除公司可能还得来一趟……我去,你这个发型!”
  他说着比个大拇指:“贼酷。”
  张小辉话没说错,虽然这发型确实非人类,那冲天扫帚搁谁头上都能丑出新境界。但陆延就不是一般人。
  他还记得他两年前刚搬进这栋楼里的时候,那会儿正好快到中秋,就准备了几盒月饼送邻居,从一楼挨家挨户送到顶楼,敲开602的门,见到陆延第一眼都有点傻了:长发,眉钉,一排的耳环,身上有种极其另类又夹着反叛的尖锐感。
  然后长发男人眯起眼睛看他,嘴里吐出一口烟:“新来的?”
  这口烟吹得他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现在那个男人的长发已经变成了颜色靓丽的冲天扫帚头。
  张小辉又说:“延哥,你是不是在玩快手?”
  陆延额角‘突’地跳了一下。
  张小辉深知大家出来讨生活都不容易,于是鼓励道:“最近葬爱家族挺流行的。你又有才艺又有颜值、肯定能脱颖而出,称霸快手指日可待。”
  “小辉,”陆延看了他一会儿,冲他勾勾手,“你过来一下。”
  张小辉隐约觉得危险:“我、额,我那个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
  “你有没有脑子,”陆延指节曲起,在张小辉脑门上弹了一下,不轻不重,“老子这气质能是玩快手的?”
  张小辉捂头:“不不不不能,我错了延哥。”
  陆延作势又要弹,等张小辉闭上眼,这才张开手,轻飘飘地搭在他肩膀上:“行了,谢谢你跑一趟,明天我基本都在,他们是要敢来——”
  张小辉猜陆延下半句要说什么,脑子里过了八句话,结果还是没猜着。
  陆延说:“……我就干他们。”
  这栋楼邻里关系奇特,大家都是提前预付了下一年房租的租客,结果突然说小区被某家大公司买下要改成工厂,房东却一声不吭拿着房租和赔偿金跑了。
  本来只是房租的事儿,但那家大公司派过来谈事的人态度奇差,没说两句话就动手,把住一楼的张大妈推在地上推进了医院。
  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要想比谁更难搞,这群常年住在低廉出租房里的人还从来没输过。
  本来定在晚上的演出推到了明天,陆延回来放个吉他包就出发去酒吧的计划被打乱。他躺在床上打算睡觉,为了不碰到那个发型还得跟床板保持距离,就这样憋屈地睡了一晚。
  次日清晨。
  跟其他地方不同,七区拆除之后附近已经没有餐馆,即使是早上,摆摊卖早餐的流动摊位也不来这儿发展业务。整个七区瞅着跟无人区似的。
  陆延睡得早醒得也早,不到六点就起来泡泡面,往水壶里加上水,等水烧开的间隙背靠灶台,忽然想到某段旋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在瓷砖上敲着。
  另一只手推开身侧的窗户。
  虽然这片环境不好,尤其是他们这个小区。但从他现在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升起,光芒把半片天染成通透的红色。
  陆延看了会儿,把目光收回来,还是那个下城区,废墟也还是那堆废墟……他的目光里撞进了一辆车。
  七区门口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拱门前停着辆银灰色跑车,改装过的,车尾巴改得骚气十足,看那架势仿佛都能往天上开。
  这是辆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车,附近大马路上横行霸道的除了小电驴就是二手车,整辆车从车灯到车屁股都透露出‘格格不入’这四个字。
  张小辉昨天说什么来着?
  ——“明天拆迁公司的人可能还会来一趟。”
  来得够早的,陆延心想。
  楼里住户大都早出晚归,各行各业,干什么的都有。
  这个点楼里人走得基本上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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