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节

  长安双眼湿濡地点头,道:“很好听的名字。”
  “至于姓,就不要让他姓张或是姓纪了,也不要跟着安哥哥你姓长,长琼林不好听。”纪晴桐面露笑意道。
  长安破涕为笑,问她:“那姓什么?”
  纪晴桐道:“跟着薛妹妹姓薛吧,薛琼林。如此,他不仅有娘亲,还有外公。”
  “还有外婆呢,老薛前不久找了个老伴儿,也是很好的人。”长安道。
  “那就更好了。”纪晴桐道。
  起好了名字,她轻轻揽住怀里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又对长安道:“安哥哥,我随身的行李中有一副画,是当年你带着我们去豫山赏枫时我画的《豫山秋枫图》,上面有他父亲的题字,你把这幅画留给他做个念想吧。”
  长安点头:“我记下了。”
  两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随着房里血腥味越来越重,纪晴桐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后来,再无声息。
  她对长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哥哥,你若真想哭,等我走了,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但是哭过这一场,以后就再不要为我难过了,好么?”
  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纸照进房里时,长安看着床上安然阖上双眼,却永不会再睁开的女子,有些失控地用手不停地抓握着自己的膝盖。然而比起内心受到的重创,区区肉体之痛又能阻挡得了什么?
  穿越到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年,长安头一次崩溃地痛哭失声。
  第696章 纸鸢
  三月初,宫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发生得突然,却没有多少人知晓,也不能让更多人知晓。这件事就是,太后有喜了。
  起初慕容瑛只是觉着自己最近老是胃里反酸,疑心自己肠胃失和,招了杜梦山来一搭脉,居然诊出有喜。慕容瑛这一惊非同小可,须知她平时招韩京伺候,事后都会服用药性温和的避子汤,从未出过纰漏,怎可能突然有喜?
  这么一想,她就怀疑自己的避子汤被人动了手脚,于是派人去查。查来查去,最终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最晚到她身边,却与她的心腹一样有权使用她的小药房的白露身上。
  白露被抓到慕容瑛面前受审,自是连连喊冤,眼看要被动用私刑,她也顾不上得罪人了,当着寇蓉的面指认她曾与太后的男宠张昌宗有私,而且张昌宗也是她杀的。可见她对太后早有异心,指不定这次的事也是她从中暗做手脚。
  寇蓉仗着当初动手的人已经被她灭口,一径抵赖。
  白露却道她因种花之故曾无意中听到寇蓉与那假扮花匠的张昌宗私下争执,张昌宗以他与寇蓉睡过,且被陛下身边的长福看到过为由要挟寇蓉让他来伺候太后,否则就要将其丑事宣扬开来。太后若不信,可派人去问那长福,看是否真有其事。
  寇蓉压根不知自己当初与越龙那回荒唐事居然还有旁观证人,但白露既然敢这么说,想必确有其事,不怕太后派人去查,一时不由目瞪口呆。
  太后何许人也,哪怕是一瞬的表情变化也休想瞒过她的眼,当下便断定寇蓉确实有问题。但她也没轻易相信白露,便将两人都关了起来。
  另一边,慕容泓得到奏报,得知太后召见了杜梦山之后便将白露和寇蓉都关了起来,便知道自己的计策奏效了。
  他想杀她,却不能用一般的手段,因为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手利用攻击。所幸太后好淫给了他机会。她一把年纪,如今有了身孕,若是决定落胎,这般艰险之事,便是年轻女子也得去了半条命,她若因此而死,也不奇怪。更何况,她能对他一再下毒,难道他就不能趁她病要她命么?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且此乃丑事,稍微露一点口风出去就足以堵住下头的悠悠之口。
  若她不落胎,那更是自寻死路,且不说她要如何遮瞒自己有孕之事,从有孕到瓜熟蒂落需要十个月,这十个月间,随便哪次意外都可以要了这老妇的命。
  慕容泓自觉此番定能成事,心中却无多少畅意儿。杀了慕容瑛,于他而言不过等同于扫净一块肮脏之地,终于不再碍眼了而已。论高兴,能有多高兴?一句话到底,污糟泥潭里你死我活的较量而已,谁又比谁干净了?
  如今最令他愁眉不展的,是年后他已经一连写了六道诏令去福州召长安回来,可别说回音了,派去的人连长安的面都没见着。以前是托病不归,现在,干脆连人都不见了。
  若是长安执意不归,他该怎么办?他轻易放了她出去,却怎么也叫不回她了,该怎么办?
  自陶行妹死后,他心中便始终有惶恐之感萦绕不去。生命是如此的无常和脆弱,哪怕他是皇帝,面对多舛之命运,也毫无相抗之力。陶行妹虽然去得突然,可好歹他见着了最后一面。他和长安相隔天涯,若一方有所不测,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她离开他已经整整一年又三个月了,这四百多天,他无一日不想她,想到如今,只要念起她,心里都能无端生出痛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得了心病,他也知道这病该如何医治。只要她出现在他面前,只要让他再紧紧地抱一抱她,他便可痊愈。
  可是她不回来。
  慕容泓心情郁结地去鸿池那边逛了逛,一抬头,却见天上远远地飞着几只纸鸢。
  “哪来的纸鸢?”他已经懒得思考这些问题,随口问道。
  长福道:“看方向,应该是后宫的娘娘们放的。”
  慕容泓仰头看着那飞得又高又远的纸鸢。
  半晌,“去寻一只来,朕也要放。”他道。
  长福麻溜地去寻了只硕大的凤凰形状的纸鸢过来,和小太监们尽职尽责地将纸鸢放到了天上,这才把线辘交给慕容泓。
  慕容泓已是多年不曾放过纸鸢,他有些生疏地转着线辘扯着线,看着空中随风越飘越远的凤凰,他失神片刻,忽然有些紧张,问一旁的长福:“这纸鸢不会飞走吧?”
  长福忙道:“回陛下,纸鸢有线拴着呢,只要您不松手,不会飞走的。”
  “朕不松手就不会飞走么?”慕容泓低喃道。
  长福听他语气像是自言自语,就没答话。
  慕容泓放着放着,忽觉手中一轻,高空中的风筝飘摇几下,倏忽就不见了。
  他呆愣了一刹,低头一看,原来线辘上已经没有线了,最后的结大约没打紧,线放完就松脱了。
  仿佛不祥预兆,让他脑中顿时空白一片,回过神便急急吩咐一旁看到风筝飞走同样呆住的长福:“速去叫褚翔带人寻朕的风筝回来,告诉他务必寻回!”
  “是!”长福转身撒丫子跑了。
  风筝原本就放得高,如今随风飘走不知方向,盛京乃是都城人口稠密,要去找这样一只脱线的风筝谈何容易?
  子时了,慕容泓还穿着寝衣披散着长发坐在床沿上等。
  长福有些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凑上前轻声道:“陛下,您先安置吧,待褚大人他们回来,奴才再叫醒您。”
  “不必。”等不回那纸鸢,他睡不着。
  长福只得闭上嘴站在一旁陪着一起等。
  又过了约摸半个多时辰,褚翔才带着那只先被树枝刮破,又被孩童扯着在街上争抢踩踏,作弄得脏污不堪的纸鸢匆匆赶回。
  慕容泓接了纸鸢,如释重负,对他们道:“都下去吧。”
  待到人都退下,他才携着纸鸢上了床。
  “纵不慎飞走,只要朕想寻回,还是能寻回的。”他将破损的纸鸢盖在自己身上,手绕线几圈,安然闭上双眼。
  长安大病了一场。
  纪晴桐死后,她强撑着给她操办完丧事便一病不起,最后还是陈若霖亲自赶到夔州将她和孩子带回了福州。
  薛红药得知纪晴桐难产而死的消息,大哭了一场,然后就竟日抱着那随她姓的孩子不撒手。
  可这孩子也不知是因为在母体中受了颠簸还是不适应环境的缘故,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便哭闹不止不肯入睡,刚到瀛园几天便荣获“夜啼郎”称号一枚。好在长安身边人手够多,晚上轮流着抱他溜达。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云胡的琴声能让他安静下来,于是云胡便多了一项工作,晚上弹琴哄“夜啼郎”睡觉。
  长安给这孩子小名取了个“蕃”字,一来蕃有树木茂盛之意,暗合他的名字,二来蕃与凡同音,长安希望他将来就做一个平凡安乐的人,不要被他们这辈人的恩怨情仇所累。
  围绕这个字,府里人对这小东西的称呼五花八门,蕃蕃阿蕃小蕃蕃儿蕃哥儿,不一而足。大家久未见到这般小的孩子,都喜欢得很。
  长安病愈后,又开始失眠,晚上只要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纪晴桐临死之前那凄婉哀伤的模样。这次连陈若霖的胡搅蛮缠都无法驱散她的梦魇,于是她又开始酗酒。
  这天晚上,薛红药瞧着陈若霖没来,便抱着蕃蕃来到长安房里。
  长安撑着额头坐在桌旁,正准备喝酒。
  薛红药道:“长安,今晚你陪蕃蕃睡好吗?”自从长安脱去那身官服,她便不叫她千岁了。人前她唤她爷,人后就直呼其名。
  长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从薛红药手里接过襁褓,看着孩子粉团儿一般的小脸和那瞪得圆溜溜的眼珠子,忍不住轻轻晃了晃他。
  薛红药见状,转身要走。
  “红药,你也留下吧,我怕我应付不来。”长安看到这孩子就想起纪晴桐,心里总是难过,所以自回来后和这孩子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薛红药回身,见长安一副忐忑模样眼巴巴地看着她。
  自相识以来,长安在她面前一直是一副强大腹黑的权宦模样,若不是那次近身接触碰到了她裹起来的胸,她根本没办法把她和女子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哪曾想到,终有一天,她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般无措的模样。
  薛红药一时又是心酸又是心软,就点了点头,留了下来。
  对于两人同睡一张床这件事,薛红药因为喜欢长安的缘故,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长安一脸坦然,她便也坦然起来。
  她虽喜欢长安,但又不曾想过要和她怎样,又有什么可羞赧的呢?
  薛红药睡在最里侧,长安睡在外侧,蕃蕃则置于两人中间。
  这孩子一躺上床就开始哼哼唧唧地想哭,门外适时地传来一阵舒缓优美的琴声,他眼眶中尚有眼泪在打转,却神奇地安静了下来,一副凝神细听的模样。
  “为着便于云公子弹琴哄他睡觉,我特意托圆圆将云公子的房间换到了我隔壁。”枕在枕上,薛红药对面朝着她这边的长安道。
  “他也愿意?”长安问。
  “愿意着呢,想不到云公子那样冷冷清清的人,居然挺喜欢孩子的。”薛红药微笑道。
  长安其实觉得薛红药若是能跟了云胡也挺好的,虽然云胡腿脚不便不利谋生,但她能给他们宅子,田庄,店铺,给他们一辈子吃用不尽的银子。他们尽可以远避世外,做一对神仙眷侣。
  不过她也料定薛红药不肯,为免惹她生气,这话她也就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长安,你别再内疚了,纪姐姐的事,你已经尽力了。我了解纪姐姐,她和我是一样的,如果哪天我死了,我肯定不希望你一直为了我的死而郁郁寡欢夜不能眠,我肯定希望你能尽快忘了我,心无负累开开心心地活下去。”薛红药轻声道。
  “别瞎说。”长安轻斥道。
  薛红药笑了起来,她看看身边已经开始犯困的蕃蕃,再看看对面的长安,道:“长安,我感觉我这辈子圆满了。”身边有你,有孩子。
  长安看着她眉目如画的俏丽脸庞,过了半晌方道:“傻丫头。”
  伴着云胡的琴声,蕃蕃很快睡着了,长安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薛红药看着身边这睡着的一大一小,心中默念:好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啊!
  第二天,有客上门,是长安的夷人朋友大鲲。
  长安去年托他回去打听炼铁方子,就是能锻造出他送给她的那把短刀的炼铁方子,并答应他如若事成,会将整个福州对外的丝绸和瓷器生意全部给他做。
  此番,大鲲就是上门送方子来了。
  长安对炼铁术一窍不通,得了方子便将之翻译过来,寻了个可靠的铁匠按方子给她锻造一把剑。
  这日下午,长安沿着海岸跑了一个来回,在途中随便找了处便于观海的礁石坐了下来,看着海面发呆。
  不多时,陈若霖寻了过来,到她身边便躺了下来,将头往她腿上一搁,玉梳递到她手中。
  长安收回目光,熟练地拆下他的发髻为他梳理长发。
  两人的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所幸已是春季,并不冷了。
  “刚从你府上过来,喏,慕容泓又催你回去了。”他递给长安一个印有金龙的绸缎套子,那是专门用来盛放皇帝诏令的。
  长安停下梳头的动作,从他手里接过绸缎套子,从里头抽出一张黄绢,上面就四个字——长安,回来。
  似是黔驴技穷,又似精疲力尽。
  她从夔州回来后,已经从龙霜那儿收到了六封慕容泓召她回去的诏令,这是第七封,也是最简短的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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