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节

  “那为何那样看着我?”
  陈若霖微笑:“你说的话,让你看起来像是来自比我那位大洋彼岸的朋友更远的国度。”
  “这使你对我更有兴趣了?也许我只是在疯言疯语。”长安看了眼他右手手腕处微露一角的镯子。
  “是不是疯言疯语,不在于你到底说了什么,而在于你是什么人。若你缁衣羊裘,那你就是在传道授业,别人听不懂,是因为他们不学无术。若你玄衣纁裳,那你所言便是天语纶音,卑贱之人,不配听懂。”陈若霖一本正经道。
  长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乐不可支,撑着额头笑。
  陈若霖抬起右手,问她:“一早上你看了我这只镯子三次了,怎么,之前没见过男人戴镯子?”
  “是不常见。不过比起这镯子本身,我更感兴趣的是,你为什么要戴它?你看起来是个喜欢舞刀弄棒的人,戴这个,多少有点碍事?”长安止住笑,以朋友闲聊家常般的语气道。
  陈若霖用戴着手套的左手转了转右手手腕上那只镶嵌珠宝的金镯子,道:“怎么说呢?算是种纪念。我娘离开的时候,我还很小,以至于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对她唯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手腕总是亮闪闪的,或许就是因为当时她戴了这种质地样式的镯子。”
  长安探究地看着他,道:“所以说,你以这种方式纪念你母亲?你……不恨她?”
  “恨?我为何要恨她?”陈若霖反问,“因为她背叛了我父亲并把我丢下?一个二十二岁年轻貌美的女人背叛一个五十五岁好色寡情的男人,错了吗?她是丢下了我,我也因为她背叛我父亲的行为付出了本不应该由我来付的代价,但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没有目标的人生有多可怕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因为你现在正亲自体验着。多亏了弃我而去的母亲,她让我从六岁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因为人生缺少目标而迷惘彷徨。”
  压力越大反弹越厉害的男人。长安在心中对他做出评价。
  六岁到二十六岁,整整二十年,不管他的三观和性情扭曲成什么样,都早已定型,掰不过来了。
  而慕容泓……好,其实后来仔细想想,她并不能确定他的想法和做法到底有没有错。这是跟她原来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社会,也许她所习惯和认同的那一套并不适合这里。而一个封建帝王正常的应有的思维和行为方式,也不是她这个异乡客所能理解的。不理解,并不就意味着她对,他错。
  所以离开还是对的,不理解,不赞同,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干涉。
  “我倒是很好奇你现在的人生目标。如果你还想好好跟我一起吃这顿早点,请刨去关于我的一切再说。”思绪一放即收,长安回归了这个话题。
  陈若霖双手交握,目光落在长安脸上,似笑非笑:“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他的仆从端了早点上来,巴掌大的两只小碗,每碗里头三个雪白细腻的丸子。
  长安拿起银柄汤匙搅了搅那看不出是什么做成的丸子,问陈若霖:“该不是人肉做的?”
  “你认为人哪个部位的肉能够做出这种色泽的丸子?下次我试试。”陈若霖也不动气,顺着她的话玩笑道。
  长安笑了下,舀起一粒丸子尝了尝,肉质细腻,舌头轻轻一抿就化开了,像是鱼肉,却又不知什么鱼的肉这样嫩,鲜而不腥,口感一流。
  “这是什么做的?”她问。
  陈若霖放下汤匙,极文雅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唇,这才道:“应该是海蜒。这次做得不好,大概受条件所限,木材用得不对,影响了火候。”他让侍立一旁的侍从将丸子撤了。
  不一会儿,那侍者又端来两碟子糕点,还是巴掌大小的碟子,里头粉色略带透明的桃花状糕点只有蛋黄那么大。
  长安看了陈若霖一眼,拿起随碟子一起送来的小刀叉切下一小块吃了,居然吃出了带着果香的类似布丁一般的味道。
  “这又是什么做的?”
  陈若霖无奈地笑了起来,道:“你若真的感兴趣,待会儿我让厨子过来给你一一介绍。”
  糕点撤下去后,又上了一小碗汤,然后是指面大小的饺子,鹌鹑蛋大小的麻团,半根小指长短的花卷……
  长安几乎每种只尝了一口,十来种下来也饱了。
  见长安说饱了,陈若霖便不令侍从再上点心。
  “你每天的早点都这么吃?”长安是有见识的人,她虽不能完全辨别出他这一顿早饭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但粗略估算,怕也绝不会低于一百两银子。旁的不说,单说那海蜒丸子,海蜒就是丁香鱼,俗称银鱼,这种鱼有‘离水烂’之称,极不易保存,必须一捕上来就立刻冰起来。这里可没有制冰机,就福州那里的气候而言,要弄个冰窖恐怕也非容易之事。更别提要把这银鱼千里迢迢地带到这里来了。
  “也不是每天。无所事事的时候,也只能琢磨琢磨吃穿住行了。不过若是你喜欢,可以天天都这么吃。我府里养了二十几个厨子,你想吃什么口味都不成问题。”陈若霖又开始卖弄风情。
  长安撇过脸看向窗外,道:“别急着邀请,待我到了福州,定会去府上做客的。”
  “做客恐怕不行,你得住在我府里。”
  “哦?谁安排的?”
  陈若霖:“自然是我那神通广大的二哥。”
  “看来从我离开盛京那时候起就被你二哥给安排明白了。”长安一手支颐,问他“那你认为,你二哥就盐患一事会与我达成共识么?”
  陈若霖别有所指道:“当然。前提是你用他更感兴趣的东西去换。”
  “他更感兴趣的东西,你感兴趣么?”长安问。
  陈若霖摇头,笑看着她:“我是专一的人,我现在只对你感兴趣。”
  “多谢款待。”长安将茶杯一推,起身往外走。
  “不是说要学骑马吗?”陈若霖笑着跟她来到楼下。
  “千岁,听闻您要学骑马,末将已为您挑选出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请千岁过目。”驿站前院,龙霜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对长安道。
  跟着长安出来的陈若霖打量那匹马一番,嗤笑一声。
  长安头也不回:“敢问十五爷有何高见?”
  陈若霖道:“骑这样的马,是想学会之后在大街小巷慢慢溜达么?”
  “依你之见,该如何?”
  一名侍卫牵着一匹通体漆黑骨骼健壮,皮毛光亮顺滑得隐隐泛出金属般光泽的高头大马从驿站后院马厩方向走了过来。
  陈若霖过去接了缰绳在手,看向长安:“你若能学会骑它,你将无惧这天下所有的马。”
  第597章 他还有猫
  “这马打眼就知绝非温驯之辈,千岁甫习骑术你便让他骑这种马,莫不是想害死他?”龙霜蹙眉质问陈若霖。
  陈若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看着长安道:“鞍都给你换好了,敢不敢?”
  长安负着双手站在廊下微微笑:“激将法?”
  陈若霖眉梢一轩。
  “好吧,且受你这一回。”长安抬步向陈若霖那边走去。
  后头圆圆与袁氏兄弟二人从楼上下来,见状圆圆眉头微皱,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倚在门边看着。
  长安走近那匹马。
  那马见长安要近身,鼓着大眼珠子不安地刨前蹄打响鼻。
  陈若霖拉着辔头安抚它。
  长安绕马一圈,见它骨骼健壮体态轻盈,一身皮毛养得比盛京贵妇的头发还要乌黑油亮,忍不住赞道:“好马。”
  陈若霖笑:“若不是好马,怎能入我的眼?”
  长安伸手想要摸一下马的鬃毛,手刚伸过去,那马脖子一偏,轻声嘶叫着避了开去,一边喷气倒退一边刨着前蹄,看上去十分紧张。
  陈若霖拉着笼头,不住地对那马说:“她可以,就她一个,镇定……”语气虽温柔,但眼神和动作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长安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少时那马果真渐渐安静下来,陈若霖这才略带歉意地对长安道:“这马被我调教得有些怕生,现在没事了,你可以上来。”
  这马四肢修长,比寻常的马高一些,又不算太配合,以至于长安上马颇废了些气力。
  龙霜在一旁紧张地看着,随时准备飞步上去救援。
  长安在鞍上坐稳,垂眸看着下面的陈若霖道:“这马有你镇着尚且如此难上,若你不在,我如何能骑?”
  陈若霖仰头注视长安,漂亮的眸中风情摇曳,道:“要我在有何难?你若不弃,我定不离。”
  一个藩王之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一个太监说出这等类似男女互表衷情般的话来,直听得近旁龙霜等人一阵恶寒。
  长安却只笑了笑,抬起下颌道:“出去遛遛吧。”
  “千岁,您在孤山郡遇刺,匪人一直未曾捉拿归案。如今您骑着这高头大马无遮无拦地出门,岂非活靶子一般?属下等虽有心保护,但一个人一支箭便能酿成弥天大祸,属下等人排查再密,只怕也难免百密一疏,不能护千岁周全。”龙霜心焦地拦在马前道。
  长安停下来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有理。陈三日,你怎么看?”她低头问陈若霖。
  陈若霖举重若轻:“那就关闭四门全城戒严,若有随意外出或者打开门窗窥视者,杀无赦。”
  龙霜瞪他:“为了骑个马如此扰民,传出去成何体统?千岁,万不可行此有损声名之事。”
  长安悠悠道:“不自由,毋宁死。与其让我不自由,不如让他人不自由。杂家贵为九千岁,难得耍一次威风,就这么办吧。”
  龙霜还想劝谏,陈若霖抢在她前头对长安讨好道:“千岁若是指使不动万岁的人,我带来的人可以任凭千岁驱使。”
  长安闻言,凉凉地瞥龙霜一眼。
  龙霜一口气堵在喉间,憋得双颊泛红。但是再憋屈也不得不对长安俯首听命。
  她斜斜地扫了眼旁边那妖精般的男人,暗想这男人明摆着没安好心,千岁不知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由一开始的爱搭不理发展到如今的言听计从。她在千岁面前人微言轻,无力改变这一切,需得速速回报陛下,请陛下圣夺才行。
  驿站二楼,卫崇双臂环胸斜靠在窗框上闲闲地看着楼下这一幕。
  楼下门廊处,袁冲和袁俊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龙霜派人去郡衙传长安的令封闭城门全城戒严,不多时,郡守孟衢行色匆匆地过来求见。
  长安已经骑着马在驿站的院中溜达了几圈,见孟衢过来行礼,神情倨傲道:“郡守亲自前来,看来是对杂家的命令有异议?”
  孟衢忙拱手行礼道:“下官不敢。下官是代平阳伯来问千岁一声,前日里千岁说要收他为义子的话,还作数么?”
  长安唇角扬起笑容:“怎么,他想通了?”
  孟衢道:“是。”
  “好啊,甚好!那就劳烦孟大人即刻安排下去,明日辰时在郡衙前的广场上举办认子大会,除了普阳郡的豪绅名流之外,让全城的百姓也来观礼。”长安道。
  “全城的百姓,这……”孟衢迟疑。
  长安瞥他:“怎么,孟大人觉着杂家收义子之喜不值得万民同贺?”
  官大一级压死人,孟衢无奈俯首:“下官遵命。”
  小半个时辰后,裘昊看着孟衢消失在裘府门外,转身回到内堂。
  堂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汤药味,裘德仁坐在主座上,面色很差。他是武将出身,虽然如今身体素质大不如前,但毕竟底子在那儿,是以尽管昨夜挨了陈若霖一脚被踹吐了血,也没卧床不起。
  裘昊瞧着父亲那样,想起方才孟衢说的话,心里也很是不痛快。那个死太监要收义子便收义子,居然还要全城的百姓来观礼,父亲这面子……
  “如今什么都不怕,就怕吴王府那边的人为了把周景深从那太监手里捞出来而陷我们于不义。都怪儿子没用,父亲且忍耐这一回,待到这太监离了平阳郡,我们就……”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替父亲一雪前耻。”
  在平阳郡弄死长安,他们是没这个胆子的。看这太监的样子,如若他们不让步,他大有不翻出点什么绝不离开的架势,天知道最后会被他翻出什么来。
  裘德仁目光阴沉:“忍一时之辱,尽快送走这尊瘟神要紧。”
  午前,褚翔从外头回来,见乔白骏从甘露殿出来,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弯腰驼背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宫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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