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节

  元华明:“……”
  “千岁大人客气了,共赴国难嘛,呵呵,这是下官应当做的。”他强笑道。
  “元大人能有此觉悟甚好。只是,心里可千万别想着捐出了这一半家财,待杂家一走便又从治下百姓身上搜刮回来。杂家一日不死,你就一日别给杂家出幺蛾子,毕竟有些事情,可一不可再,懂吗?”说这句话的时候,长安眼里完全褪去了温和之意,本就清透的眸子目光一冷,便寒凉得像是要掉出冰渣子一般,冻得元华明一个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千岁大人请放心,下官日后定然本分做人谨慎为官,不辜负千岁大人对下官的一番教导。”他忍住心慌道。
  长安“唔”了一声,这才带着龙霜等人扬长而去。
  “爷,您以前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为何在这孤山郡却只抓几条中鱼,大鱼小鱼全都放了呢?”离了郡衙,圆圆又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摸出瓜子来,一边嗑一边问长安。
  长安手一伸,问她讨得一把瓜子,道:“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一旦水里没了鱼,咱们这些钓鱼的人,不就都得饿死了么?”
  第577章 兖州失守
  孤山郡的经历让长安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真的没什么比打劫来钱更快。
  罚了几家一半家财,抄了两个富户的家,她留了部分金银在孤山郡作为盐税上缴贴补国库,就这样,队伍出发时,还是比来时多出了二十几辆马车三十几辆驴车。不过这也难怪,因听钟羡的侍卫说灾区那边什么都缺,她搜刮起来便如蝗虫过境,不止金银器玩,粮食被服锅碗瓢盆她什么都要,要不是不好拿,恨不得把家具都搬走。最后为着把这些车赶上路,她不得不在当地雇了两百身强力壮的百姓。
  就在长安离开双德城的这天,褚翔收到了龙霜派人传回来的信件,待王咎从天禄阁出来后,便进去将信件呈给慕容泓。
  慕容泓正烦着呢。
  兖州那边战况吃紧,朝上这些大臣来来回回的,竟都是在劝他再立皇后。一开始只不过是钟慕白起了个头,可如今竟连王咎也开口劝他,说他继位五年亲政两年,如今却无皇后无子嗣,这对于任何一个开国之君都是致命的问题。无后,代表皇帝与文臣武将关系不睦,以致不愿与其中任何一位缔结姻亲。无子嗣,则更严重,这说明当今皇帝后继无人啊!一个与朝臣不睦又无子嗣继承大统的皇帝,要天下军民如何安心为他卖命?
  慕容泓不是昏庸之辈,自然知道王咎所说均是肺腑之言,字字在理。只是……他深知这辈子除非是死,否则这身上的枷锁是去不掉了,他已有这个心理准备做一辈子的囚犯,心中唯一所愿,便是得娶长安,留住这唯一一个能带给他一点快乐的女人。
  他与她一路走来,眼下两人之间的情势也很明朗了。他在皇帝这条路上走得越远,她便离他越远,可他若保不住帝位,便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何谈其它?
  如果最后注定要用强权才能留住她,那他此刻的种种纠结与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这时褚翔拿了龙霜的奏报进来,慕容泓接过一看,大怒,将信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声色俱厉地指着褚翔道:“你即刻替朕回信给她,问她到底知不知道‘周全’二字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情况若再来一次,她就永远不必回来了!”
  褚翔见慕容泓竟对龙霜发这么大的火,心知定是她办砸了差事,当下也不敢多嘴,应了声“是”就准备退下。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慕容泓道:“回来。”
  褚翔回转。
  慕容泓神色疲惫万分,一副心急火燎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道:“去太医院,要最好的金疮药和去除疤痕的膏子,同信一块儿送去。”
  褚翔刚出去,慕容泓还不及细思信上那句“九千岁脸部受创”的话,高烁求见。
  一进天禄阁高烁便噗通跪下了,递上一封军报颤声道:“陛下,建宁被逆首攻破了,陶将军以身殉国,赵王一家被俘,兖州,已全面失守。”
  看着一脸悲愤痛不欲生的高烁,慕容泓自御案后缓缓站了起来。
  当天晚上慕容泓在紫宸殿开夜朝,与众臣商议兖州战事,至深夜方散。
  散朝后,众臣陆续出宫回家。钟慕白正与慕容怀瑾一边说话一边往宫外走,长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向二人行礼道:“钟太尉请留步,陛下有请。”
  慕容怀瑾闻言,向钟慕白拱手道:“那我先走一步。”
  钟慕白颔首,回身跟着长福来到天禄阁。
  “太尉,自钟羡脱险之后,建议朕召他回京问罪的折子便与日俱增,你说,朕到底要不要召他回京?”见钟慕白来了,慕容泓手不经意般在桌上的两摞折子上点了点,问。
  钟慕白不动声色,道:“不瞒陛下,臣内人思子如狂,自知钟羡脱险后,已一连去信几封叫他回来。无奈那小子自称襄州灾患未平不便擅离职守,坚不肯回。陛下若能召他回京,旁的不论,臣内人定然欣喜若狂。”
  慕容泓微笑,道:“太尉对自己的儿子倒是信心十足,只不知为何对自己的部下却做不到如此?”
  钟慕白知道他有此一问,不过是因为方才夜朝时有人一连提了几个替代陶望潜的主将人选都被他给否决了。
  “那是因为知子莫若父,臣知道钟羡的为人,即便回京问罪,也绝不致获罪身死。而对于部下,臣对他们没有生养之恩,升为主将迎战赢烨,上关国体下牵性命,自然需要慎之又慎。”他道,“况且,臣也对陛下说过了,眼下战事不利的根由,不在主将,而在军心与士气,军心不振,士气低迷,这样的军队,换谁去做主将,都不可能打得了胜仗。”
  “而这个军心不振士气低迷的根由,就是朕无后,无嗣?”慕容泓问。
  钟慕白道:“陛下若要用赢烨做类比,您与他的处境完全不同,您与他在军中的威望也完全不同,做不得类比。况且他不是没有皇后,他的皇后为我大龑所掳,他为此而战,那是男人的血性,是能够振奋士气的。您不能比。”
  一连两个“不得比”“不能比”,说得慕容泓搁在桌下膝上的手紧握成拳。
  君臣二人隔着幽幽烛光对峙,一个气定神闲,一个沉凝如渊。
  良久,慕容泓又笑了起来,极温和无害的,道:“太尉大人近来与之前相比,改变甚大,不知是何原因?”
  钟慕白闻言依然面无表情,只道:“臣自认从未改变,不过是陛下看待臣的眼光变了而已。”
  “是吗?朕还以为因朕准了钟羡去横龙江治水致他遇险,太尉心里怨怼朕呢。不是便好。”慕容泓脸微侧,另起话头“太尉建议朕立陶行妹为后之事,朕几经考虑,觉得可行。陶将军此番为国捐躯,若能尽早将此事定下来,其葬礼亦可办得更隆重些。”
  钟慕白这才有了些动作。他向慕容泓拱手道:“陛下英明。国难当头,陛下能立武将之女为后,相信举国将士都能体悟陛下一片珍惜良将拥军厚属的拳拳之心。”
  慕容泓道:“朕之兄长临终之前将朕郑重托付于太尉,朕采纳太尉的建议,总不会有错。”
  钟慕白一瞬默然。
  慕容泓却似并不在意他这短短的失态之举,继续道:“钟羡乃是太尉独子,年岁也不算小了,不知太尉有无考虑他的终身大事?”
  钟慕白回神,道:“回陛下,大司农慕容大人家有小女初长成,臣内人已去相看过了,称其蕙心兰质知书达理,恰大司农亦有与臣结亲之意,只不过眼下朝廷多事,钟羡又外出未归,所以一直也未提到明面上来说。既然陛下问起,臣也正好请示一下陛下的意思。”
  慕容泓笑道:“如此佳缘,朕自是赞成。钟羡若真娶了大司农的女儿,太尉与朕,也算是亲上加亲了。”
  钟慕白离开后,慕容泓脸上的笑意彻底褪了个干净。
  他心中有所猜测,看钟慕白最近的表现,怕是自钟羡之后他无有所出的原因,已是有人告知于他了。
  关于此事,他也只是小时候无意中听到了一句两句,印象中有这么个事情,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他并不清楚。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当时暗中说道此事的两人,也都早已逝世,他纵有心查察真相,也无处着手。
  如果钟慕白近来的反常真是因为这件事,那就表示这世上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这个人与他大嫂或者他奶娘定然关系匪浅。这个人,他知道是谁——慕容怀瑾。
  想起奶娘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他的那些话,他神色有些怔忪地看着桌角的灯盏。
  这一天,果然还是无可避免地要来了么?
  他生命中唯一仅剩的那些人,最后的最后,到底能留下几个来?
  第578章 自白
  太尉府,钟夫人洗漱过后,用湿帕子摁了摁刚刚在将军府陪着陶夫人哭红的眼睛,不见钟慕白,问丫鬟:“老爷夜朝还未回来?”
  丫鬟道:“奴婢去前头问一下。”须臾回转,向钟夫人禀道:“夫人,老爷回来了,听说正在书房喝酒,夫人可要去瞧瞧?”
  钟夫人手撑着桌沿站起身,顿了顿,复又坐下,叹气道:“随他去吧,都是几十年风雨同舟过来的兄弟,陶将军就这么去了,他心里难受也是正常。叫钟硕他们看着点,备好醒酒汤,酒要热好了送进去,这天还未完全回暖呢,别叫老爷喝了冷酒。”
  丫鬟答应着去了。
  书房里,钟慕白自斟自饮,桌上没有下酒菜,却放着一条立身鞭。
  他看着这条乌黑锃亮的鞭子,钟家将其世代相传,不过是为了告诫后代子孙,一旦犯了错,就势必会有罚。他年少时曾因行差踏错而被父亲用这条鞭子抽过,他也用这条鞭子抽过自己的儿子。
  可是现如今,若他再犯错,鞭子仍在,又有谁能来将他打醒?
  年轻时,他的确也曾身怀逐鹿之志,身在乱世,哪个热血男儿不曾有过问鼎天下之心?只是那次重创过后,一切都失之交臂了。于权力,他有更上一层楼的资本,却没有更上一层楼的动力,因为他只有一个儿子,而他的这个儿子,没有问鼎天下之心。
  再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得有人继承,才有意义。
  他心里明白现在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没多大意义,然而一切的一切,也不单单为了不平这两个字。既然这辈子只得了钟羡这一个儿子,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给他这世上最好的,总也得尽自己所能保他这一生顺遂平安才是。
  次日一早,宣政殿。
  慕容泓当众宣布将择日册立婕妤陶行妹为皇后。
  此言一出众臣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皇后人选,不意外的是被满朝文武逼了这么久,又遇兖州兵败,皇帝让步也是情理中事。
  眼下赢烨正在攻打大龑,朝廷正值用兵之际,皇帝立个战死沙场以身殉国的武将之女为皇后,即便是对此心怀不满之人,也难在这个关头义正辞严的说出个“不”字。
  慕容泓见无人对此有意见,便继续道:“太尉对朕言,陶将军战死兖州失守,大大挫败了我大龑将士的士气,朕深以为然。所以朕决定,要拿赢烨之妻的人头,去祭奠战死兖州的陶将军及众将士的在天之灵,愿英灵不灭,保我大龑将士荡平敌寇肃清寰宇,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不过,他们夫妻分隔数载也是可怜,朕觉着,在拿陶氏的人头祭奠英灵之前,还是可以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的。不知哪位爱卿愿作使者,代朕去往赢烨处向其传达朕之善意?”
  众臣面面相觑:要杀人家的妻子还专门派人去跟人说一声,这跟去找死有何区别?
  太仓令尹昆有些纠结不安,家中次子尹衡一再拜托他,若陛下再要派使者前往兖州,让他一定要推举他去。可是,赢烨那个莽夫根本就不遵从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这当口若是举荐尹衡去做这个使者,不就等同于送自己的儿子去死么?他一个做父亲的如何下得了这个决心?大不了回去受儿子一顿埋怨罢了。
  “陛下,臣举荐一人。”就在众臣议论纷纷之时,右丞相姚沖忽出列道。
  “不知能得姚丞相举荐的是何人?”慕容泓问。
  “理政堂员吏,尹衡。此子陛下想来并不陌生,太尉公子被赢烨所擒那会儿他曾奉命出使益州,奈何一时不慎遭人算计铩羽而归,他每每提及此事便觉自己辜负皇恩深以为憾。陛下若能给他一个一雪前耻再立功勋的机会,相信他必然会全力以赴鞠躬尽瘁。且他曾与赢烨有过接触,比之旁人,终究是对那边更了解一些,交涉起来也会多些便利。”姚沖道。
  尹昆目瞪口呆。
  他知道尹衡交友广泛,与姚沖的孙子姚景砚亦有来往,难不成,这推荐出使一事,他不仅拜托了自己,还拜托了姚丞相?
  慕容泓闻言,略一沉思,道:“姚丞相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散朝后便传他进宫见朕。”
  小半个时辰后,慕容泓回到天禄阁,吩咐张让:“去知会太后一声,册封陶婕妤为贵妃,如今后宫没有皇后,册封仪式请她多加费心。”册立妃嫔为皇后,该妃嫔必须得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方可册封,这是规矩。所以在册立陶行妹为皇后之前,先得将她的位分升为贵妃。
  张让出去后,慕容泓看着案上理政堂刚送来的红头箱子,手指探进挂在腰间的荷包,拿出来的却不是钥匙,而是一串沉香佛珠。
  看着这串佛珠,他心中不免就想起了赠他这串佛珠之人:立陶行妹为后之事已成定局,再无转圜了。你若在外得知,会作何感想?
  还能作何感想呢?你从来都不是不能理解朕,你只是越了解,越不想要朕罢了。
  你不在也好,至少在朕狼狈之时,不必再费尽心机遮掩修饰只求你不要负气离去,不必再辗转反侧愁肠百结期待你能够回心转意。
  朕确实不像个皇帝,不像个男人。朕,只是一条在泥沼里打滚、掩去本来形貌伪装成龙的鱼鳅而已,身上的每一片龙鳞,每一根犄角,都是黏在体表的污浊固化出来的假象。
  你总是说朕对你的感情只是自上而下的宠,而非地位对等的爱。你怎会知道,朕又怎么敢让你知道,朕的爱有多强势,便有多脆弱。
  你说你只爱少年不爱皇帝,可是朕若只是少年而不是皇帝,满身枷锁的我,又能凭借什么留住羽翼渐丰的你?
  然而你终究是看穿了,所以你不要朕。
  没关系,不愿做鱼鳅,你可以做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朕在水底看着你在水面干净地招摇也是可以的。只是你别忘了你也是从水底出去的,你的根,得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沼里,陪着朕。
  尹衡来到天禄阁时,恰无嚣从里头出来。尹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这和尚的背影,前朝波谲云诡暗流涌动,这和尚却藏于深宫之中帝王之侧,安稳自得得很,不知其人究竟有何能耐,竟能得陛下如此看重与信任?
  他思绪一散便立刻收拢,站在阁前等候召见,阁前进去通禀的內侍很快出来,传他进去。
  “微臣尹衡,拜见陛下。”尹衡来到阁内东侧书房,跪地行礼。
  “起来吧。”慕容泓站在窗口,背对着他这边。
  尹衡起身,阁中还有张让长福等內侍在,他目光也不敢放肆,只略略向上抬了一点,恰好看到慕容泓的手。
  他手里拿了一串佛珠。
  本来这里刚出去一个和尚,他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是这串佛珠在尹衡看来委实太过眼熟了些。
  “兖州战败,赵王一家被赢烨所俘,朕需要派一名使者前往交涉。姚丞相在朝上推荐了你,但此行毕竟风险甚大,你的身份也不同别人,所以朕还是想听一听你自己的意愿。”慕容泓凝视了窗外那丛刚刚绽出花苞的迎春花良久,方回过身来看着尹衡道。
  尹衡心知他有此顾虑泰半是因为孔仕臻之死,若自己此行也遭不测,这陛下无人可用专派大舅哥去送死的名声可不大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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