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节

  她不后悔。
  十月初八,秋闱放榜。钟羡荣登榜首,第二名是一位外地来的寒门学子狄淳,第三名也是老熟人,去年被慕容泓打了十板子赶出宫去的太史令孔庄之子孔仕臻。尹衡名列第十三位,姚景砚名列第十九位。
  而就在放榜的第二日,长安的坑也挖得差不多了。她拿了一叠信纸去给袁冬,叫他设法将这叠信纸放到掖庭丞鄂中的案头上。完事后她又去了趟太医院,拜托许晋帮她留意最近达官贵戚中得了怪病向太医院求医的人。
  做完这两件事,她开始在宫里放出消息,说是住在原先宝璐住过的那间屋里的宫女无意中发现了宝璐藏在梁柱上的日记,并煞有介事地弄了本册子出来,众目睽睽之下送进了甘露殿中。
  其后不到十天,长安得到许晋那边传来的消息,慕容珵美得了一种原因不明的头痛病,饮食不进夜不能寐。
  她静静地等,等了五天,慕容珵美好了。
  长安由此确定,罗泰的主人应该不是大司农慕容怀瑾,郭晴林的制毒本领是跟罗泰学的,而她是跟郭晴林学的,如果罗泰是慕容怀瑾的手下,他不会让慕容珵美受整整五天的罪才给他解毒。
  而如果罗泰不是慕容怀瑾的人,那他的主人现在必然也与慕容怀瑾接触上了,这样,慕容珵美的毒才能解。
  当然,也不排除慕容怀瑾太过老奸巨猾,宁可让儿子多受几天苦也不愿暴露罗泰是他手下的事实。
  但对长安来说却已经足够了,不管罗泰到底是不是慕容怀瑾的手下,只要盯住他,将他的周边关系一条一缕地慢慢排查,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去甘露殿找慕容泓向他汇报掖庭丞鄂中与慕容珵美有勾结时,慕容泓正在翻阅此番秋闱学子们的卷子。
  长安站在桌旁一眼看去,见底下有一张卷子一角斜露在外,上面的字迹风神隽秀优美至极。
  她抿着唇悄悄将那张卷子抽了出来,抬眸往右上角一瞧,巧了,正是钟羡的卷子。
  他的字写得可真好看,长安觉着不看内容光看字,他也当得起这个第一名。如果太过正经不算毛病,钟羡这个少年通身没毛病。
  她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她认真的眼神彰显出她对这份卷子的爱不释手。
  “你是不是喜欢钟羡?”一旁的慕容泓忽然眉眼不抬地问。
  长安:“……”
  “他……身材很好,脾气也好。”她斟酌着字句,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原来你在意的都是朕没有的。”慕容泓抬手将看完的卷子放到一旁,面上波澜不显“朕也知道他很好,你若是恢复女儿身去跟着他,会否比继续这样女扮男装地跟在朕身边更开心?”
  长安问:“陛下又想放奴才出宫了?”
  慕容泓顿了顿,从卷子上收回目光,转而投注在长安脸上,道:“纵你不喜欢朕,如你有所求,朕也愿意成全你。朕不能确保将来是不是会如此刻一般容忍你体谅你为你考虑。所以,你如果想离开,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289章 去找钟羡
  长安并没有立刻给慕容泓答复,她说她要好好想想。
  她本意自然是想留下来的,就算不为别的,他于她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呢。何况她在宫中兢兢业业地摸爬滚打了近两年,好容易开创的这片局面难道就这样全部放弃了?
  她原本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她的决定,但是他那句“朕不能确保将来是不是会如此刻一般容忍你体谅你为你考虑”成了哽在她喉头的一根刺,让她没办法将留下的决定那般轻易地说出口。
  不知是为了催促她尽早做决定还是怕他自己后悔,第二天慕容泓便命人从他的私库里取出一套文房四宝赏给钟羡,并让长安去办这趟差。
  长安故意当着他的面从榻下把那只装满金子的箱子拉出来,将她自己存放在里面的一沓银票都拿出来揣身上,这才出宫去办差。
  来到钟府,钟慕白不在家,钟夫人十分客气地在前厅接待了她。
  在长安喝茶时,钟夫人就坐在她对面暗暗打量她。钟慕白官居太尉,素日里府上来往的宫人内侍也不少,但唯独这个长安,对钟夫人来说是特别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在钟夫人眼里,长安这个小太监长得十分俊俏,俊眉修目唇红齿白,身形纤瘦弱不禁风的,若不是知道他是太监,她几乎要怀疑他是女子假扮。
  她不想让他与钟羡见面,对于某些事情,女人的直觉总是格外敏锐,而母亲的直觉,则更是敏锐近妖。
  长安本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故而虽侧着脸喝茶,也知对面那妇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转。
  她自然清楚钟夫人为何会这样,顺带的便想起了她曾在钟府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虽然看在钟羡的面子上她没存什么报复之心,但钟夫人如此戒备着她,倒让她起了些戏弄之意。
  “钟夫人,钟公子何时能回府?”她放下茶盏,气定神闲地问。
  钟夫人道:“这个……不好说啊。目前关键是不知他去了哪里,若是没出城,大约下人很快就能将他找回,若是出城了,怕是最快也得到下午才能回来了。这套文房四宝,安公公定要亲自交给他么?”
  长安看着她,似笑非笑:“夫人您以为呢?”
  钟夫人也知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不太妥当,陛下赏赐,自然是要本人当面领受谢恩的。她有些尴尬地掩饰道:“我只是担心会耽误安公公太长时间罢了。”
  “不打紧,反正杂家今天就这一件差事,杂家能等。哦,钟夫人若是有事,请先去忙吧,不必相陪。”长安道。
  钟夫人自然有事要忙,但她又不放心让长安独自在此,万一待会儿钟羡听到风声过来,两人岂不又独处了?
  不过看长安此番随身就带了两个小太监过来,她只要设法瞒住这三人的耳目,再寻个借口将钟羡差出府去,两人今日便见不成面了。
  念至此,她正打算顺着长安的话离开前厅下去安排,钟羡却突然出现在前厅门口。
  “钟公子,你回来得倒是快,听钟夫人的话,杂家还以为要等到天黑呢。”长安起身笑道。
  钟羡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也没去看钟夫人,只拱手致歉道:“不知安公公今日过来,钟羡一早出门访友,得到下人通知方才赶回,让安公公久等了。”
  见一向襟怀坦白心口如一的儿子为了帮她掩饰,竟也面不改色地说起了谎话,钟夫人一时羞愧难当。
  “不打紧不打紧,那,钟公子,请接旨吧。”长安见好就收,拿出圣旨。
  钟羡和他娘下跪接旨。
  长安知道慕容泓此举不过就是创造个机会让她过来与钟羡见面罢了,但钟羡并不知道,听圣旨上说因为他在秋闱中考了第一,慕容泓赐他一套文房四宝以资鼓励时,还颇为不解。因为此事实在不像慕容泓惯常的行事风格。
  宣完了旨,文房四宝也交由钟府的下人端下去了,长安对钟羡道:“钟公子,陛下还让杂家转告您一件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钟羡道:“当然,安公公这边请。”他先让着长安出了厅门,才回身向钟夫人行礼作别。
  此情此景下,钟夫人自然不可能拦着不让他去,但想起钟羡方才到前厅看到长安那一瞬间眼中放出的光彩,她又深感不安,于是招来两名家仆道:“去,小心伺候着。”
  两名家仆奉命跟上钟羡和长安。
  漫步于金桂飘香秋景宜人的钟府花园,长安微微笑道:“钟公子,看来,你跟我在一起让令堂十分不安呐。”
  钟羡疑问:“安公公何出此言?”
  长安道:“你看后面。”
  钟羡回身,见两名家仆垂着双手跟在后头,他与长安停下,他们便也停下了。
  “你们做什么?”钟羡问。
  家仆恭敬道:“夫人要小的们好生伺候少爷与安公公。”
  钟羡:“……,不必了,退下吧。”
  俩家仆走远后,钟羡问长安:“陛下让你转告我何事?”
  “无事,不过是我不想这么快回宫,找个借口在你这儿多逗留一会儿罢了。”长安侧过脸朝他笑笑,忽而一个顿步,道“哎呀,忘了你还要出门访友,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钟羡双颊微微泛红,道:“改日再去也不迟。”
  长安笑,继续往前走。
  钟羡迟疑着,想道歉,可子不言母过,他实在不方便开口。
  长安甚是善解人意道:“没事,今日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谁让我生就一副奸邪小人之相,让人一见便生戒备之心呢?钟夫人待我算是客气的了。”
  “你别误会,我娘绝非是这个意思。”钟羡忙道。
  “是不是这个意思都不要紧,我原本就是卑贱之人,旁人对我客气,不过是因为我仗着陛下的势罢了。这不是气话,而是实话,所以,你真的不必为此心怀歉意。”长安看着他字字认真,“我可以与你做朋友,但我绝不会天真到要求你的家人把我当成是你的朋友。”
  钟羡无言以对,情绪低落。
  “不说这些了。对了,还未恭喜你得中解元,中午我请你吃饭如何?”长安道。
  “为何要请我吃饭?”钟羡问。
  长安眸露俏皮之色,道:“因为我想找个借口出去大吃一顿。”
  钟羡失笑,道:“好,不过时辰尚早,先去我的秋暝居喝杯茶吧。”
  片刻之后,长安坐在秋暝居院子里桂花树旁的桌边,看着不远处那片青翠葱郁的竹林,沉默不语。
  新雨端了茶来,钟羡拎起茶壶亲自给长安斟上一杯茶,抬眸一看,在身后深碧色桂树枝叶的映衬下,长安肤若美玉红唇娇润,漆黑长眉似是名家落下的丹青,而其下那双眼更是水灵剔透晶莹明澈。乍一看去,那张脸竟是美得让人不忍移目。
  钟羡心口一跳,收回目光,顿了顿,有些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长安回过神来,问:“钟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钟羡遣退一旁的新雨,看着她问:“你有心事?”
  长安摇摇头,伸手摩挲着白瓷杯沿,眼眸低垂,道:“心事么,如咱们这种人,谁能没有?”
  钟羡注视着她的手,那只手又小又细,指尖透着一点嫩红,细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脉络,看着既娇嫩又脆弱。
  他从未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一双手。
  “文和,你说,若是有一件事,你做,可能是错,不做,也可能是错,那你如何决定是做还是不做?”长安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
  钟羡抬起眸来,道:“若是错误的程度相当,那便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了。”
  “什么办法?”
  “听从自己的内心。”
  长安蹙眉。
  钟羡微微一笑,道:“听从自己的内心,这样不管结局如何,至少你可以不留遗憾,不是吗?”
  听从自己的内心,留下还是离开?
  宫里,方寸之地刀光血影。甘露殿前的海棠树上,刻痕还在与日俱增。
  宫外,海阔天空风和日丽。她才十六岁,有大把的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留下,还是离开?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日雪浪亭中,她满眼血色心如死灰地看着亭外,而慕容泓就那样披散着长发冒雨而回。当时他的脸那样白,白得几乎不似活人的人,而他的眼那样黑,黑得像是承载着无尽梦魇的无底深渊。
  他看着她,眼底满满的恐惧,不是恐惧被杀,而是恐惧失去。
  长安闭了闭眼,发现自己的心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冷硬。
  “文和,待会儿我们去哪儿吃饭?”再睁眼,她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
  钟羡也不是爱追根究底之人,便顺着她的话道:“丰乐楼如何?”
  “你做主。不过,我觉得我似乎应该先换身衣服。”这身宦官服饰太过扎眼,好容易出来一趟,吃完饭长安还想去街市上逛逛。
  钟羡犯难了,他是独子,他的衣服显然长安不能穿。而待会儿两人一起出去吃饭,他也不能让长安穿下人的衣服。就算此时派人出去买成衣,要买到合身的也难。
  “文和,你以前的衣服还有吗?借我一套。”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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