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是。”赵椿对这个曾经抛弃妻子的祖父同样不待见,他真正恭敬的不过是他代表的那份权势和富贵而已,尽管这权势和富贵如今还未惠及到他。
  “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三叔的病情,叫我带话给三叔让他好生休养,说等他得空了再来探望三叔。”赵椿低着头垂眉顺目道。
  “除此之外,没说旁的?”赵枢端起茶盏道。
  赵椿见他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心中愤恨,原本不想说神羽营之事的,此时便有些任性道:“哦,陛下他还说起神羽营。”
  赵枢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如电地向他扫来,问:“神羽营?他为何会提起神羽营?”
  赵椿见果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心中得意,面上却半分不露,仍然恭敬有礼道:“他问我何时来京里投奔您的,我说是六年前。他就说六年前您还是东秦的光禄卿,手下有个神羽营,后来赢烨攻打盛京时这支神羽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还开玩笑说他觉得这支军队肯定被您给藏起来了。”
  赵枢神色不动,眼底阴霾却越来越浓,问:“还有呢?”
  赵椿道:“没了。我说我不知道,陛下说我无趣,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赵枢握拳不语。
  他之所以始终都觉得慕容泓不简单,就是因为他说话做事总是这样。仿若无心地挑动你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却又没有后续。让你提防吧,唯恐中了他引蛇出洞之计,若不提防,又恐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以往种种即便真是试探也无妨,可是这次……
  “老爷,许大夫来了。”管家金福山忽然进来禀道。
  “直接带他去老三的院中。”赵枢道。
  金福山领命退下。
  赵椿见状,忙道:“祖父,若无其他吩咐,赵椿也告退了。”
  赵枢挥挥手。
  赵椿退出堂外,心思:既然陛下让我带话给赵合,那我便往赵合院中去一趟。若是赵合也有话让我带给陛下,那我明日岂不是又有借口与陛下说话了?有道是一回生两回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像今天这般笨嘴拙舌。
  打定主意,他便一路向赵合院中走去。
  赵合正躺在床上骂人。
  他才十七岁,下半生便有可能只能躺在床上度过,这是宫里太医院众御医会诊后得出的结论。他爹还想瞒着他,这种事能瞒得住他吗?他看他屋里那些侍婢的脸色就能猜出七八分。
  一个躺在床上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废人,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刚骂完丫鬟,眼珠一转见许晋来了,他气不打一处来,道:“不是叫你别来了吗?天天来扎扎扎,你能把我扎好吗?死也要我死得体无完肤是不是?”
  许晋将药箱放下,一边拿出针灸包一边面色平静道:“太医院不是我做主,侯府也不是你做主。多言无益。”
  赵合被他一句话噎住,一转头发现赵椿也来了,又骂道:“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赵椿忙道:“我哪儿敢呢?三叔,我是替陛下带话给您的。”
  赵合眉头一蹙,想起若非那天慕容泓叫他去甘露殿,他也摊不上这无妄之灾,当即没好气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
  赵椿巴不得他态度再恶劣一点,道:“陛下很是关心你的病情,让你好好休息,说他过阵子有空了会来探望你的。”
  “探望?我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我为他纡尊降贵地来探望我而感激涕零吗?”赵合激愤道。
  赵椿不语。
  赵合胸口起伏一阵,口不择言道:“我不要他来探望,你就跟他说……嘶……许晋,你故意的是不是?”他话说一半,许晋突然下针,扎得他剧痛无比,却又不能动弹挣扎,当即叫骂起来。
  许晋依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温淡表情,道:“此处刺痛感比前几日强烈的话,证明你的经络正在逐步康复中。”
  赵合将这话细细一琢磨,眼睛一亮,急急求证道:“许大夫,你的意思是,我还有救?我还能站起来?”
  许晋道:“或许。”
  赵合泄气。
  赵椿在一旁道:“三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你也别放弃啊。陛下也说了,此番你是为他挡了灾,他会念你的恩的。若等你好了,岂非前途无量?”
  赵合看他一眼,叹气道:“我也不指望什么前途无量了,只要能再站起来,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算了,你替我带话给陛下,我多谢他关心。”
  赵椿口中答应,心里却深感遗憾,忍不住看了许晋一眼。方才若不是他打断,还不知赵合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呢。
  许晋专心致志地在赵合的腿上扎着针,表情始终未变分毫。
  第79章 安老师
  是夜,长禄无精打采地回到东寓所。
  长安与长福正一边说笑一边吃从慕容泓那里顺来的一串葡萄,见长禄回来,长安“噗”的一声吐个葡萄皮,问:“今晚不用值夜?”
  “陛下让吕英值夜。”长禄往铺上一倒,有气无力道。
  长安与长福互看一眼,曼声道:“哦,有人还没得过宠,就要失宠了。小福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长福一边伸手去摘葡萄一边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长安上去给他一巴掌,道:“安哥我教你生存之道呢,给我认真点!”
  “哦!”长福嘴里含着的那颗葡萄都被长安给拍掉了,他暗戳戳地从铺上捡起葡萄飞快地往嘴里一塞,老老实实地在铺上盘腿坐好。
  “一个人就算再聪明,也有一件事是永远、绝对不能去做的。”长安坐在两人中间,老气横秋道。
  长禄侧过脸看着她,长福则很配合地问:“什么事?”
  “那就是,自己不擅长的事。”长安公布答案。
  “自己不擅长的事……可是安哥,如果不去做,怎么会知道自己不擅长呢?”长福问。
  长安道:“不去做,难道你不会看么?近来在甘露殿有没有见着吕英插花?”
  长福点头道:“见过几次。”
  “同样的花和瓶子给你,你能做到和他一样好么?”
  长福摇头。
  “所以,插花,就是你不擅长的事。但你是负责洒扫的,不擅长插花没关系,只要扫好你的地就算尽到本分了。可若你见吕英插花插得好,得了陛下赏识,你也想去试试……会有什么结果,应该不难预料吧。”长安道。
  长福想了想,道:“就我这粗手笨脚地去插花,别被陛下骂死吧。”
  长安打个响指道:“对了,长禄犯的就是这个错。”
  长福看长禄,长禄坐起身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问:“我做了我所不擅长的事?”
  长安挑眉看他:“你到今天还没反应过来吗?”
  长禄思虑一番,摇头,道:“我不明白。”
  长安叹气,拍拍他的肩道:“咱们是在进宫的路上就认识的,有幸一起被分到这里,也算一种缘分,所以我才仗着比你们大两岁提点你们两个几句。长福老实,认命,听话,所以对他我还是比较放心的。至于你长禄呢,毫无疑问,不管是办事能力还是聪慧机敏,你都比长福强上许多。但在陛下身边这一圈人中,你也仅仅是比长福强罢了。不能跟我相比,更不能与陛下相比。你别不服,我问你,赵合中毒那天,我去甘露殿时看到你跪在外头,你可知陛下为何要罚你跪在外头?”
  长禄道:“大约是因为我在当差时自作主张想去如厕吧。”
  “你当时离开真是为了去如厕?”
  长禄:“……”
  长安向后靠在墙上,大腿翘二腿,道:“我虽不知当日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我敢肯定,你当时想出去绝对不是为了去如厕。你想去做的那件事陛下早有安排,而你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所以你的擅自参与就相当于给了他计划之外的变数。陛下不想计划好的事情徒生枝节,所以才会罚你出去跪着。一是为了让你无法去实施你想做的那件事,二,自然是为了敲打你。”
  长禄闻言,低眉沉思。
  “你若不信,不妨将你当时出殿的真正目的讲出来。反正事情都已过去了,殿里伺候的人除了刘汾都换了一拨,也不怕得罪谁。”长安拈着葡萄道。
  长禄觉着事到如今,的确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还不如讲出来让长安帮他分析分析,便道:“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嘉容到甘露殿前来向我打听你。我说你生病了,问她是不是有事?她说没事,着急忙慌地走了。我看她那样就觉得八成有事,于是就留了心。傍晚的时候我看到她从茶室出来往东边去,估计她是要来东寓所找你,后面却有个宫女跟着她,我就借故将那宫女拦下了。通过这两件事我感觉茶室似乎有点问题,所以第二天陛下让上茶的时候,我就又想去茶室看看,结果被陛下喊住。无凭无据的我也不能说我觉得茶室有问题,只好找个借口说我要去如厕,然后就被陛下罚跪了。”
  “然而后来甘露殿出事之后,你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当时陛下为什么要让你罚跪。只是觉得从那以后但凡你多做点儿什么或者多说了几个字,都会引来陛下的不悦,颇有点动辄得咎的意思,对不对?”长安问。
  长禄狂点头,道:“对,就是这样。”
  “这就是陛下看你不明白,在敲打你呢。好在今天安哥我心情好给你上一课,否则等陛下敲烦了也不见你这木鱼脑袋开窍的话,指不定就发配你去和长寿作伴了。”长安道。
  长禄闻言急道:“安哥,你快帮帮我,我这脑袋都快想破了也没想明白。”
  长安道:“关于甘露殿投毒一案,我问你几个问题。既然是通过茶室往甘露殿投毒,谋害对象是谁一目了然吧?”
  长禄道:“那自然是陛下。”
  “当天原本负责奉茶的是谁?”
  “嘉容。”
  “后来赵合来了,陛下吩咐底下人给他也上茶之后,奉茶之人是谁?”
  “……晴雪?”
  长安道:“关键就在这儿,为什么多了一个人喝茶,这奉茶之人就变了?”
  长禄一个头两个大,猜测着迟疑道:“难道是陛下安排的?所以赵公子中毒了,而陛下因为早知道茶中有毒,所以没喝?”
  长安:“……”这么说好像也说得通,自导自演嘛,晴雪正好又是潜邸来的。
  原来的版本太复杂曲折,倒是他推断出来的这个简单易懂,长安干脆顺着他的话道:“对呀,如果这时候你去了茶室,看到晴雪借故支开嘉容,往茶水里加东西,你会怎么做?”
  长禄道:“大约会到陛下面前去告发她。”
  “所以啊,你这么一来,不就破坏陛下的计划了么。”长安拍腿道。
  长禄恍然大悟,可不一会儿又蹙起眉头道:“可是,陛下为什么要毒害赵公子呢?”
  长安:“……现在我告诉你聪明人绝对不能做的第二件事。”
  长禄:“什么事?”
  长安道:“多管闲事!”
  长禄:“……”
  他仰面在铺上躺下,看着房顶默了半晌之后,道:“其实说实在的,我知道我有些贪心不足了。做殿前听差的时候,想做御前听差,做到御前听差的时候,又想做像安哥你这样的御前红人。我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够支持自己的野心,可是我真的想,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像刘公公那样有能力把家里人都接到盛京来享福。
  我家祖上就穷,父母都是遇到荒年饿死的。我大哥做死做活地将二姐、三哥和我拉扯大,耗到二十五岁还没成亲。村里远近的姑娘都嫌我哥穷,二姐虽嫁了,却还有三哥和我两个累赘,所以都不肯嫁给他。
  官府来村里采买太监时,三哥跟我说他要把自己卖进宫当太监,凑点钱给大哥娶媳妇。结果不知怎么被大哥知道了,将他狠骂一顿,说就算他一辈子打光棍,也决不能让自己的兄弟进宫当太监。他整日看着我三哥,我便得空跑了出来。
  其实我三哥已经十五了,长得也比我高大结实,不用两年就能成为家里的壮劳力,实在不值当将自己卖进宫当太监的。而我是家里最小的,若是我进宫当太监,不但家里没了累赘,反而能多一笔钱,对大哥三哥都好,所以我就把自己给卖了。
  我把卖身得的钱放一半在我大哥床上,还有一半藏在了家里的腌菜罐子里。大哥三哥得知我自卖己身进宫做太监了,撵了十几里山路追上采买太监的官兵,想把我赎回去,可他们只带来了我放在我大哥床上的钱,自然是赎不回我的。”
  长禄说到此处,忍不住用袖子摁住泪水满溢的眼睛。长福爬过来坐到他身边,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最后只得拍了拍他的肩。
  长禄胡乱抹去眼泪,唇角露出微笑,道:“我告诉大哥三哥还有一半的钱在腌菜罐子里,他俩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看着我大哭。我告诉他们听人说宫里有饭吃有肉吃,我是去宫里享福了。以后也会把他们接来一起享福。他们就坐在那里,看着我一直哭一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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