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节

  “没事,”他沉沉说,“不会有事——”
  他透过敞开的中衣领子,瞧见了从青年脊背上蔓延开来的青色。一大块一大块,转眼又像是被什么压下去,消失不见了。
  “绝不会有事,”将军低声道,许诺,“你会好起来的。”
  青年没有答话,他只听着男人沉稳的心跳声,微微闭了眼。
  他睡得很熟了,将军才起身,轻轻将他抱起来,放至一旁的软塌上,又把床上被子掀起。
  他贴上了新的黄符,厚厚一沓,上头的朱砂鲜红的扎眼。
  第二日,房间里头多了花。
  是从园子里的水池之中现剪下来的,新鲜的莲花,如今被泡在铜盆里,花瓣洁白,花蕊金黄。床上人拨弄着花瓣,爱不释手。
  富贵在外头做活,瞧着人剪花,忍不住说:“咱们园子里莲花种的真多。”
  李管家袖手站在一旁,道:“可不是。——原来宫七可喜欢这种花,不然,将军怎么会让人栽这么多?”
  富贵还是头一次听见这名字。他问:“宫七?”
  熟料李管家脸上一下子变了颜色。
  “什么宫七?”
  富贵摸不着头脑,憨憨道:“就是您刚刚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李管家厉声道,“咱们府里没有这个人,不许瞎说!”
  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走开。富贵仍然怔愣着,半晌没反应过来。
  府里头的确没宫七这个人,下人都是新来的,谁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富贵晚上照旧往房中送饭,发现房里摆满了铜盆,养的便是管家说宫七最爱的那种莲花。
  几天后,八哥被重新送回到了房里。房里头的小主子欢喜不胜,整日里拿着逗乐。
  富贵也喜欢看他笑,美人笑总是赏心悦目之事。只是这位小少爷,身子当真太弱了,连下床都是件困难事,富贵看在眼里,心里着实为他可惜。
  那一天正午,房里没有其他人。
  富贵立在门廊处不远,低着头扫庭院,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相当沉重,从远处的房里头传出来的。他心中一惊,忙向着那处一溜小跑而去,管家也已然听见了声响,匆匆忙忙跑着,吩咐他:“你进去瞧瞧,看看是什么——”
  话音未落,窗子被人一把推开了。里头的小少爷勉强靠墙立着,焦急地把一只八哥捧出来——八哥的嘴上红红的,像是吃了什么,这会儿小小的身子一起一伏地抽搐着。
  富贵唬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小主子下地。
  “爷——您怎么下来了?您先回去躺着……”
  青年这会儿说不出话来,只用手频频指着手里头的鸟。富贵忙把鸟接过来,哪儿还有心思去管八哥,开了房门就要把人搀扶回去。他进了房,才知道是什么声响,房中的八宝架倒了,这会儿东西散落了一地。
  但那些加起来,也不及他扶着的活宝贝宝贵。富贵忙搀着人,正要喊管家来帮把手,却瞧见李管家立在窗前,额头汗珠滚滚地向下落,脸色煞白,倒像是瞧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富贵喊:“管家?……李叔?”
  李管家没察觉,仍然死死盯着窗中人。青年也认出了他,微微瞪大眼,透出瞧见故人的欣悦来。
  富贵心里头疑惑,却又顾不得,张嘴就要再催。
  他忽的听见了李管家的声音,极轻极细。
  “宫七?”
  他望着那熟悉的脸,再也难以掩饰心中的惊骇。他声音打着颤,脚步慢慢地朝后头移了移。
  “你不是……死了吗?”
  富贵想说他说的什么胡话,这分明是个好好的活人,就立在自己旁边,李管家怎么信口开河! 他手里头搀扶着的青年身子却微微一颤,随即,房中人慢慢地把眼睛抬起来了。
  他的手摸着胸口,声音轻渺。
  “我死了吗?”
  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中问自己。他手碰着的地方没有任何跳动感,一潭死水。
  那儿没有鲜活的心脏,只有这一具已然要腐烂的肉身还在撑着。
  是啊,我——
  他抬起眼来,和风尘仆仆刚到了门口的将军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没出声,将军却看懂了。
  是啊。
  他在喃喃地说。我死了。
  他恍恍惚惚听见了许多声音。
  像是熟悉的电子音:【去他的,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这种bug……什么叫没法正常抽身?你这什么意思?一个任务世界的npc——】
  【……你男人把你扣了……】
  【喂?杜云停,听得见吗?】
  【喂?喂喂?】
  有铃铛声响起来了。紧接着是男人的声音:“魂兮——归来——”
  他被抱回了床榻。
  “不是,”将军抱着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是病了——只是病了。”
  他的手抚在怀中人的额头上,额头冰凉,他的手却是温热的。
  属于活人的温热。
  将军拍着他的背,一字一顿道:“很快,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三月底是个好时节。
  京城里头花开的繁茂,杜云停嘴里咬着根叶子,在屋顶上晃悠着甩腿。旁边有人拍了他下,他回过头,瞧见一张阴沉的脸。宫一说:“蹲好了,像什么样子。”
  杜云停勉强坐直了,仍然从房檐上垂落下两条腿去。宫一看不惯他懒懒散散的模样,半点不像个暗卫,偏偏武艺高强,说了又不听,只好自己隐在树荫里。
  “今晚主子回来,你可认真点。”他叮嘱,“再这么散漫,小心主子要你的脑袋。”
  杜云停说:“一定。”
  他朝外瞧了眼,又问:“主子什么时候回来?”
  宫一答:“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
  杜云停还没见过他名义上的主子,原主记忆之中,这主子是个名扬天下的将军,堪称用兵鬼才奇才,年纪轻轻大败胡人,在朝中地位无武官能与其相比,百姓心中几乎与神并论。
  他对7777说:【这听着像是个英雄。】
  7777说:【的确是英雄。】
  只可惜原主宫七并不效忠于这人。他是从小被左相培养大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左相奉为神明,任凭吩咐;如今左相已然老死床榻,他又转而为左相之子效力,为其鞍前马后、劳心劳力。
  宫七是个可怜人,一场洪水淹了家,导致父母双亡,他一个人拖着个病了的妹妹,走到哪儿讨口饭吃都难。那时他不过五六岁,只好在街头跟人学杂耍,勉强挣得两个钱。
  恰巧有一日,被个挑人的人牙子看中,见其根骨尚佳,将其卖进了左相府。
  彼时,左相刚刚于朝中站稳位置,急着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力量。他选的都是年小的孩子,送至一处习武,日夜不停。宫七就在那之中掌握了一身好本领,却从不曾抛头露面。
  到了十八岁,他便被左相之子派去了如今的顾将军身侧。左相之子为其铺垫好一切,说是要让他去做暗卫,其实是要他去伪造叛国证据。
  朝廷容不下这个将军了。俗话说,功高震主,顾黎如今的盛名,甚至远在当今圣上之上。百姓都长着眼,知道当时胡人打来时要仓皇南下的是谁,也知道真正将胡人打回去了的是谁,皇帝一天天瞧着顾黎,心里头就像扎了根刺,衬得他软弱无能。
  他忍不得,却也没有这个胆子真去动顾黎。左相之子素来与顾黎政见不和,早也不满其许久,趁此机会,他揣摩圣意,便决定排遣颗棋子,等待时机,将顾黎彻底拖下马。
  宫七就是那个关键性的棋子。他从小被教导到大,一心一意只有左相一个主子。
  他心里头念着恩,左相将他带到府里,把他养大,又养大他的妹妹。虽然妹妹已然病死了,但起码中间那几年有吃有穿,死也是个饱死鬼。冲着这两点,宫七便足够忠心耿耿。
  但杜云停看过原本的世界线,实际上,那一场把宫七父母都活活饿死的洪水,坚决反对放粮赈灾的便是左相本人;那个所谓病死的妹妹,也并没像他想象的那样过好日子,而是在一处宅子里头孤零零关着,很快也被饿死了。
  暗卫是不能有亲人的,容易生出事端。左相只想要锋利的刀,不想这刀割伤手。
  这些,宫七浑然都不知晓,仍然为他的主子卖着命。他为了主子,出生入死都不成问题,还当自己是在报恩。
  但哪儿有什么恩要报?仇倒是不少。只可惜他被蒙了眼,直到死前才看清。
  杜云停不打算再走这条路,他打算换条大腿抱。
  换条牢固点的。
  换条纯金的!
  7777:【……】
  说真的,宿主的心里就没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这个选项吗?
  将军府里头的暗卫共一十二个,从宫一到宫一十二。杜云停占了个中间的七,自己品味了下,还觉得挺好听。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果然有声响从前头传来了。宫一又提醒他:“待好了,主子最看不得人懒散成这样!”
  杜云停:【……那他可真一点都不懂得享受生活。】
  就垂个腿,就叫懒散了?
  这位将军平常自己是从来不躺着吗?
  “哎,”宫一说,“来了。”
  杜云停从房顶上站起来看,甚至没看清人究竟长什么模样。这会儿天色昏暗,他只一眼瞥见个身影裹在朝服里,从马上一闪,随即进到房里去了。
  没一会儿,府中准备开饭。饭香味儿上头都闻的一清二楚,下人端着菜,一道道往里厅送去。杜云停问宫一:“咱们什么时候吃饭?”
  宫一看着他的目光像看动物,重复道:“吃饭?”
  杜云停说:“是啊。”
  “咱们吃什么,”宫一被气笑了,“你吃饭去了,还怎么看有没有敌情?”
  杜云停:“……?”
  这个理论……
  他发自内心地疑惑道:“你们难道都是金刚钻打的,就我一个是肉造的?”
  不然怎么就我自己感觉到饿呢?
  宫一瞥他一眼,像是恨铁不成钢。他最终从自己身上掏出个皱巴巴的小袋子,扔给杜云停,“赶紧的,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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